“希蘭,先把這群人攆走。”
這事情既牽涉到自己的美術館又牽涉到特巡廳,進入警安局視野也就會進入特巡廳視野,範寧想了想還是謹慎行事。
六七輛摩托車的頭燈從坡麵之上冒出,為首的警察看到了站在前方的黑色人影,正欲朝天鳴槍示警,卻發現自己思維集中不起來,胳膊也過了好幾秒都沒抬上去。
“指引學派行動。”輕柔而平靜的聲音響起,五顏六色轉動的燈光映照著少女精致的臉。
“有知者?…”這位警察表情愣住,原地思索了幾秒後,稍稍行了一禮,然後緩步走上前,看到了少女伸出的證件。
按照管理規定,官方組織在查處神秘事件時,若沒有命令他們輔助,則無權查探。
摩托車紛紛掉頭,當希蘭走回已衝出橋麵半截的小車旁時,發現眼前這一幕有點奇怪。
藕斷絲連的主駕駛車門,晃蕩兩下後急速墜河,本傑明側方而坐,雙腳伸出車外,叼著半截雪茄,望著腳底下流淌的黑色河水。
車身像個蹺蹺板,正處於微妙的平衡狀態,輕輕一蕩一蕩。
黑夜之中,另外兩人站在橋邊,和懸空而坐的身影隔空對視。
一副熱心路人勸解輕生跳河男子的場景。
片刻後瓊打開了汽車後備箱,五捆畫布卷軸映入三人眼簾,除此之外彆無他物。
數量少,尺寸也小,相對於後備箱的寬敞空間,看上去倒顯得空空蕩蕩。
“沒想到我猜錯了。”範寧冷笑一聲,望著那道坐在懸空駕駛位抽煙的身影,“怎麼,你還有著一定的藝術品位,並非是來者不拒的那種?我原本以為你會把它塞滿…”
希蘭的血壓明顯在跟著範寧一塊升高,表情和語氣均帶著譏誚“特納美術館的油畫藏品還有三百來幅,按照拿取比例來算本傑明先生的眼光還挺挑剔。”
“僅此幾幅能看且有用。”本傑明仍舊帶著濃厚的鼻音,“不過我對垃圾色彩的容忍度在逐漸提高,為了節約時間,沒燒其餘的畫可惜啊,動作還是太慢,看來我得破財了”
“破財?”範寧起初因為他的措辭感到有些惱怒,但隨即被他後麵的話弄得疑惑了起來。
他發現自己似乎跟不上這個瘋子調查員的邏輯。
“如果能不花錢,誰想多花錢呢…”本傑明吧嗒吧嗒猛吸了幾口雪茄,語氣輕鬆中帶著無奈,“可是我也不想被你逼得跳下去…見鬼,這普肖爾河麵全是油汙、垃圾和陳年糞渣,你還是開個價吧。”
說完,他右手一揮,煙頭墜落入河,火花的軌跡被黑暗吞沒。
很顯然,目前的局勢他帶不走任何東西,而且這個尷尬的所卡位置,也沒法指望能在三人的手槍和咒印之下體麵地慢慢挪回橋麵。
但他可以跳下去。
作為一名已晉升中位階,同時研習“燭”“荒”兩相位的有知者,他總有他的手段,不至於摔死或淹死。
範寧一行三人留得住畫,留不住他。
“……開個價?…”範寧隻覺得這事情越來越荒唐了,他理解不了這個家夥的行為,可此時此刻他的訴求又是那麼合理。
本傑明探身,從駕駛室腳邊摸出了一個錢包,就那麼坐在半空,一本正經地開始數起鈔票來。
“200磅可以讓我從車裡慢慢鑽回去不?”
“看來你沒瘋?”範寧收回手槍,拿著烈陽導引在手中不斷換邊把玩,“有意思了,調和學派在畢業音樂會上陰了博洛尼亞學派一把,特巡廳的調查員又擺了調和學派一道…本以為就是這麼一回事,結果現在收容的‘幻人’溜了一圈又回去了,誰能想到這位調查員早就加入了調和學派…”
“調和學派或成最大贏家?”他戲謔一笑,“你當初演得還真像那麼回事——特巡廳永遠做著正確的事?…不過說起來,既然你能被特巡廳派出去收容‘幻人’,說明起初他們仍然是抱著這個動機在操縱畢業音樂會的首演資格,學校的老師同學們隻不過是你們兩方勢力博弈的棋子…”
“範寧先生,我在你的各種判斷裡沒找到一句是完全正確的。”本傑明開始按順序逐項點評範寧所說的話,似慢悠悠地自言自語,“首先我現在,在你們這群人眼中多半就是瘋了,當然其實腦子真正有毛病的是你們…然後我沒有什麼早就加入調和學派,調和學派也不存在加入一說…
“最後那個‘幻人’也沒有什麼溜了一圈又回去了,那件煙鬥禮器又不是我的私人財產,收容後早上繳封存,現在正好端端地放在特巡廳大樓的封印室裡…”
“…你喪失了對事物的判斷能力,這充分說明你現在腦子有問題,狀態很危險,需要一些救命的知識。”本傑明再度摸出一根雪茄叼上,頗為關切地隔空瞟了範寧一眼,眼神憐憫而真摯,“方便的話借個火?打火機剛剛點完後,手一抖掉下去了。”
…這個家夥的說話和表現還是感覺有點不正常啊。
範寧饒有興趣地問道“哦?你沒加入調和學派?那你最近這都是在乾什麼?代表特巡廳表演特色行為藝術?”
在範寧提問的過程中,本傑明手中煙頭無端燃起,縷縷煙氣飄出。
“多謝…不過還是想說,和你們這群人交流起來真費勁。”本傑明緩緩搖頭,“調和學派不需要那種古板的加入流程,隻要你真正洞見了‘畫中之泉’的真理,立誌於做一個帶領人類攀升的先驅或殉道者,那麼你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我們的一員…”
“至於什麼‘幻人’?關我屁事。那玩意是特巡廳擠占你們指引學派曾經的‘碎匙之門’攀升路徑用的,我們對其並不感興趣,隻有特巡廳這幫無聊的家夥,天天除了尋找虛無縹緲的器源神殘骸,就是嚷嚷要加強對有知者的管控力度,管他屁事?…要是大家都學會用‘關我屁事’和‘關你屁事’來解決問題,那這個世界必然會清淨許多…”
本傑明說到這,鼻孔緩緩噴出兩道煙氣“看在你借火的份上,我隨便分享了你一些真理…那麼看在我治好了你腦子的份上,要不要答應我的條件?200磅,讓我爬出來從橋上回家吧…媽的,這條河太臭了。”
範寧盯著他,臉上露出驚疑不定的思索表情。
這位前調查員看似說話有條理,實際上明顯夾雜著瘋言瘋語。
可其中有巨大的信息量,是範寧此前不清楚的!
從本傑明先前的說法中去推測,他在畢業音樂會上代表特巡廳收容“幻人”,以及出手救下自己和兩位校長,再在完成任務後上繳煙鬥禮器…這個時候他應該是一位正常的特巡廳調查員。
但是再往後思考,範寧心中的疑惑就一個接一個冒出。
難道他是在後來調查調和學派的“畫中之泉”時,精神出問題了?
特巡廳在尋找虛無縹緲的器源神殘骸…器源神是什麼?
“碎匙之門”竟然是指引學派掌握的核心隱知?特巡廳要擠占這段攀升路徑?什麼叫攀升路徑?又何來擠占一說?
“幻人”竟然和“碎匙之門”有關?難道這是一把密鑰?…那瓊所說自己的靈性狀態又是什麼情況?難道這都是“碎匙之門”的密鑰?
如果說上述疑問主要產生的原因,主要還是因為範寧的隱知掌握有限,那接下來一點他就徹底想不明白了
假設本傑明沒有撒謊,調和學派對“碎匙之門”以及“幻人”不感興趣,那他們為什麼要在畢業音樂會上進行邪惡儀式?——這一點若解釋為,地下聚會主導者是西爾維婭,西爾維婭是特巡廳的人,特巡廳對“碎匙之門”感興趣,是可以邏輯閉環的,但瓊的記憶裡有調和學派的威脅,而且他們的確對瓊有所圖謀,就解釋不通了。
“範寧先生,你要加錢就直說,200磅的事情你考慮了五分鐘了。”
本傑明看範寧一直盯著自己作思考狀,出聲提醒道。
範寧回過神來“你囉嗦那麼多一堆,所以你沒事偷我畫乾什麼?”
“範寧先生,你病得不輕啊。”本傑明聳了聳肩,讓車身一時搖晃得更厲害了。
“我不是說了嗎?首先就那幾幅能看且有用,其次,我忍住沒燒其餘是因為我寬容,再次,我能不花錢為什麼要花錢。”
“哦?哦…”範寧到現在情緒也冷靜了下來。
本傑明這番言論先是狂妄,而後罪惡,最後無恥,在範寧看來比起那些惡意的藝術評論家有過之而無不及,但他畢竟是發瘋了。
範寧露出滑稽的笑容“行,那你給我說說,其餘三百來幅畫怎麼就不行了?”
“色彩,主要是因為色彩,你難道不覺得,那些顏色垃圾且惡心嗎?就像普魯登斯拍賣行的那些被我燒掉的畫一樣…哦,天啊,光是回憶就花費了我巨大的勇氣,馬萊那副靜物的綠葉上就像有蠕蟲在爬,餐布的紫色簡直像拿塊臭抹布塞進了我的嘴裡和鼻裡;庫米耶的藍色天空看得我耳邊就像有人在敲鑼,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還有那克勞維德畫太陽,見鬼…調的那紅色讓我覺得想吐,啊,我再也無法忍受了!!——”
本傑明突然鬆開了燃燒的雪茄,雙手死死掐住了自己的胸口和脖子,整個人像一張弓一樣繃了起來。
“哇——”
汙物從他口鼻呈噴射狀嘔出。
“哇——”“哇——”“哇——”
他整個人在駕駛位上來回打挺,晃得小車搖搖欲墜,嚇得範寧趕緊把後備箱的畫布卷抱了出來。
三人驚呆了。
誰能想到他所說的“看了惡心想吐”是字麵意思?
本傑明嘔出的汙物先多後少,足足吐了一分鐘,感覺把胃腸都快給掏了出來,再次抬頭時,滿臉都是鼻涕和淚水,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他清了清嗓子,又呸呸吐掉幾口口水“對於已經洞見了美的本質的人來說,這種體驗簡直比殺了我還難受…幸虧文森特這位偉大的藝術家…他總算畫出了幾幅接近真理的作品,這一定有助於我打開‘七光之門’…”
…又是一道門扉的名字。範寧試探著問道“…七光之門是什麼意思?”
回應他的是本傑明再度的乾嘔聲。
這位前調查員情緒反複無常起來,對橋邊站著的三人氣勢洶洶地咆哮道“卡洛恩·範·寧我警告你,彆再讓我看到你美術館的那些垃圾畫作,不然我一定把它們燒得連渣子都不剩!你們這幫瞎了眼的蠢貨!!”
“你說誰瞎了眼?誰允許你去過美術館了,不要臉!”
瓊被牽連著一塊指著鼻子罵,她臉蛋上露出氣憤的表情,準備上前一步同他理論,被範寧一把拽住手臂給拉了回來。
“和一個瘋子計較什麼?”希蘭小聲說道。
範寧搖搖頭,低頭看向手中的那五幅畫作,解掉捆綁繩子,逐一緩緩展開。
「《山頂的暮色與牆》,40x50,布麵油彩,落款文森特·範·寧。主色調偏金黃。」
「《蛇蠍的視角》,40x50……主色調偏紫。」
「《某情緒下所見之深淵》,40x50,布麵油彩,落款文森特·範·寧。主色調偏青色。」
「《銀鏡之河》,40x50……主色調偏銀。」
「《關於極端不對稱容器的創作式寫生》,40x50……素描畫,黑灰。」
瓊借著橋上稀疏又微弱的煤氣燈光看去“卡洛恩,這都是你爸爸畫的嗎?我覺得的確很好看很好看,哪怕是那副素描都充滿著明暗和光影的誘惑力。”
範寧眯起眼睛,他的確覺得,這幾幅的色彩運用到了某種接近偉大的程度,顏料調和得如群星歸位般恰到好處,任何微弱的平衡打破都會立馬使之黯然失色,那些或飽滿或勁道的筆觸在翻滾、旋轉、高歌。
這幾幅畫都未曾公開在畫廊展示,其中一三五是一直放在儲藏室的,第二和第四掛在父親的辦公室,範寧去年初探美術館時見過,但是光線比現在的夜晚還要更黑,自己當時又沒有掌握靈覺,而且注意力在破譯音列殘卷上麵,未曾發現這種高漲的美感。
而此刻,這看得他腦海中似有彩色氣泡升起,再如同煙花一般爆開。
瓊又問道“…不過這相對於特納美術館的其他畫藏,是有什麼特殊之處嗎?”
“相位的主色調?”希蘭提出推測。
“有可能。”範寧嘗試逐一羅列,“金黃是燭,紫色是鑰,青色是燼,銀色是荒素描?黑白灰,這算衍?”
那麼
這裡隻有五幅,按對應關係來看,缺少“繭”和“池”。
“你燒掉了《綠色的夜晚》?”範寧心中一動,試探著通過問本傑明問題的方式,提及這幅可能同樣存在問題的畫作,看看本傑明是什麼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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