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一個月左右。”範寧說道,“我想四處去一走,穿過城市,住在小鎮,去到鄉村,看小酒館的演出, 采風一些民間歌舞,觀賞市井上的風俗畫,再去原野、林場或湖泊,聆聽一些大自然的啟示,在我的構思框架內,很必要尋求它們的創作幫助。”
希蘭似乎鬆了一口氣“總體來說, 這一個月你沉默或獨自彈鋼琴的時間很多,不過從你表情和不多的交談來看, 你的心情一直還不錯, 不然我可能會覺得你狀態哪裡出現了問題…你始終在找靈感和思考寫作,是嗎?”
範寧微微頷首“移湧中獲得的靈感啟示是神秘且至高的,可堪成為作品的核中之核,但過於虛無縹緲,它離靈感都具有不少距離…”
“…坦白來說,這段時間我的心已經靜了不少,若非如此,移湧中的啟示就會停留在超驗範疇止步不前,我也根本無法清晰想象和描述出,那些樂章到底是怎樣的一個音樂語彙…但這還不夠,我仍然缺少大量的素材和感悟,這段時間雖然有嘗試過寫出一些旋律,但都沒有完美契合上我心中要的那種感覺…”
希蘭聽得很認真,也認同地點頭“這的確很有必要, 我爸爸早些年寫作大型作品時, 也會有這樣類似的經曆, 有時他會帶上我們一起在其他小城或村鎮短暫生活一段時間, 對我而言權當度假。推薦你選擇南邊伊格士方向的鄉村一帶, 那裡是我祖父母的故居,既有著濃鬱的市井氣息和豐富的鄉土文化,也有自然潔淨的空氣和山野風光…”
“不錯的建議,這個月份和季節也正合適。”
範寧彎著腰,把希蘭常用到的書一本本排進新辦公室的櫃子裡。
大約過了半分鐘,他又聽到背後的少女開口“卡洛恩,你六月畢業,我在七月,你認為我的升學考試能有多大的把握?”
“你最近撲在書本中的時間很長,但我想,即使是古爾德院長不兌現推薦信的承諾,即使你是不那麼頻繁的溫習,明天就上去考場,也有十足把握考入聖萊尼亞大學。”
一時沒有回音,範寧轉過身來,發現小姑娘正看著自己,牙齒輕輕咬著下嘴唇。
心中閃過一些念頭和揣測, 然後他又補充道“我此行目的明確而單一, 走之後建議你馬上去找瓊,這段特殊時期,你和她住在一起……這樣一些可能的情況,你們一起應對,基本可以讓人放心。我會在作品提交截止日期前回來。”
一位小提琴首席,一位長笛首席,這對範寧來說都是交響樂團極為重要的位置,他之前既擔心瓊那邊的變數,又必須守在希蘭旁邊,現在這兩位有知者互相照應,少了很多麻煩。
這也是他到今天才做決定的原因之一。
“……好,你什麼時候走?”希蘭側過臉去,看著辦公桌麵。
“現在。”
……
範寧步行回到住所,簡單收拾了行囊,以衣物、現金和寫作用品為主,然後開始了他的靜心創作之旅,他在前往的方式上,沒有選擇蒸汽火車這種直接而快速的方式,而是隨意地朝南穿過烏夫蘭塞爾。
他乘上了幾段馬車,也體驗了一下近年興起的有軌電車,又時不時下車步行一段,為了城市中值得留意的事物而駐足。
他饒有興致地欣賞著大街小巷的塗鴉,順路走進神聖驕陽教會的教堂欣賞布景和裝飾,並聆聽管風琴師和唱詩班的演奏演唱;他在外觀符合其審美喜好的咖啡館享用中餐,又隔著玻璃揣測街頭行人們的經曆和心事;他坐在草地,看著公園裡玩著足球和槌球的人們,又來到幾家小有名氣的水族館和蕨類植物展示館,感受著烏夫蘭塞爾市民最新的時尚休閒潮流。
有時在眺望黑煙滾滾的工廠,或穿行肮臟擁擠的工人和貧民區時,範寧會有一絲迷惘,但至少目前他覺得,這座城市總的來說帶給人的基調是繁華和希望,在工業化進程狂飆向前的同時,讓人文氣息蓬勃生長的土壤仍然被留有足夠的肥力。
到夜晚時分,範寧連出城都還沒有,在旅店住下後,又來到小酒館欣賞歌手們的演唱,客人們鐘愛聽他們帶來當下流行的輕歌劇選段。
歌手們往往投其所好,會根據自己擅長的技巧在其中添加很多私人化的炫技成分,他們有時還會把選段和一些庸俗的市井感傷小調進行拚貼,這是隻有在大城市才能享受到的水準,客人們願意為之奉上更多的小費。
如此走走停停,到了第三天範寧才進入了默特勞恩地區,它的位置位於三郡交界處,北邊是烏夫蘭塞爾,西邊是帝都聖塔蘭堡,更近的南邊則是希蘭的故居伊格士。
按照希蘭的說法,“特勞恩”在古霍夫曼語中意為“皇家領地”,而開頭的詞綴“默”類似於圖倫加利亞語中“鹽”的發音,這裡曾是霍夫曼王朝的皇族財產,鹽礦為地區帶來了可觀的經濟效應,也積累了一定的產業和人口。
某日晴朗的早晨,穿著風衣的範寧坐著蒸汽船,抵達了默特勞恩湖畔東南部的一個弧形小鎮。背夫接過行李,他得以騰出手擋住額頭上方的陽光,眺望遠方如刀鋒般高聳陡峭的多洛麥茨山脈,其一麵山石裸露,一麵覆蓋著綠色的植被,下方則是波光粼粼的廣闊湖景。
“小先生,您可以叫我施溫特。”
小鎮的家庭式旅店,裝飾簡潔而愜意,男主人穿著半舊不新的薄棉衣,胳膊肘撐在接待台上,登記著客人的信息。
“施溫特先生,這副畫很有意思,它叫什麼?”範寧望著牆上的一副木刻版畫,笑著發問。
男主人轉過頭去“噢,這是我曾祖父時代家族留下的一個裝飾品,雖然做工比較粗糙,顏色多年來也失真得厲害,但它一直在這棟祖宅的牆壁上…名字應該叫《獵人的葬禮》。”
介於泛黃與鉛灰之間的色調,森林小徑裡有一群動物,貓頭鷹、兔子、狐狸、山羊、土撥鼠,持著各式各樣的樂器,護送著獵人的棺木和遺體,徐徐送往墓地,氣氛似乎還有些悲戚。
“有趣極了。”範寧笑得很真誠和愉快,“獵人可是獵物們的天敵,動物怎麼可能為一名獵人送葬呢?”
倒是巧妙地符合自己對第三樂章葬禮進行曲的反諷氣氛的預設。
“退一步說即使它們真去送葬,也一定是心懷喜悅。”友善健談的旅館主人施溫特哈哈一笑,“您的打扮似乎來自大城市,我們這近年有不少來度假的客人,聽說他們是從煤煙和霧霾中一路逃著過來的,不過您似乎沒有帶上女伴或親友,祝您在這邊能邂逅到一段美妙的緣分。”
範寧同樣哈哈一笑“您是否知道小鎮哪些家庭有建築工或泥瓦工?”
施溫特的眼睛瞪得老大“難道說我誤解了小先生的來意?您是要來這定居或投資什麼旅遊項目嗎?”
範寧如實解釋目的“我想在湖邊修一棟小屋,以利於我短期的靜心創作,我在構思一部作品,嗯,一部交響曲。”
“原來是來自大城市的嚴肅音樂作曲家。”店主由禮貌的尊敬變為肅然起敬,“但不知您的短期是指多久,因為修建一棟房子至少也需要一二十天的時間,而且從零開始為飲食起居做準備,總要用掉更多的精力,這可能會耽誤您的創作。”
“我所說的湖邊小屋是真正意義上的‘小屋’。”範寧笑道,“計劃不到二十個平方,隻修一層,且不需為之配置過於繁瑣的生活設施,剛剛我一路過來,心儀的湖畔位置離您這裡的距離,走得快點不過六七分鐘步程,我會頻繁往返,飲食起居仍會在您這解決,並維持客房的租住。”
施溫特恍然點頭“如此的話,若人力充足,或許隻需要幾天的時間…我可為您召集介紹,泥瓦匠們樂意去接這一筆活,建材和家具用品方麵也可同您引薦。”
時間正好,自己三天前從城區訂購的鋼琴,運送到此也需要一周的時間。
“我可支付200磅的預算用於房屋各項花銷,有勞。”
範寧說完,將3張10磅的紙鈔放於前台,這足以支付一個月最好客房的房租,以及讓他們提供更貼心的餐飲和生活服務。
200磅的預算顯然也是頂配,作為鄉村建築,這個價錢接近了烏夫蘭塞爾那棟公寓的一半,而麵積僅僅四分之一左右。
“您是位慷慨的藝術家,我送您上樓。”
次日清晨,範寧從喋喋不休的雞鴨聲中醒來,酣暢清爽的風拂過窗葉,帶著特殊的新鮮氣息。
“叮叮當當——”
掛著鈴鐺的牲口群行過眼前的石板路,帶來一陣愉悅地脆響,範寧坐在庭院,解決了餐盤中的牛奶、雞蛋和黃油培根麵包,然後穿過家家戶戶堆著鮮花的曲折小徑,走向視野開闊的所在。
“提歐萊恩北方的春天自有其特殊的氣質。”父親文森特曾經的一些閒聊感慨,在範寧的腦海裡響起,“它不像那些學院派筆下的春景,那些作品光色明麗,莊重典雅,透視法穩定、精準、細膩,自帶著從華麗宮廷眺望遠方的視角,它也絕非西大陸式的,吉爾列斯或洛爾芬風格的,充滿著馥鬱香甜氣息的春天樂章…”
範寧此刻才真切感受到,這裡的早春暖意,僅僅潛藏在外層的冰冷空氣之下,帶著北國特有的厚重泥濘,和一絲荒涼中即將蘇醒的氣息。
“在引子的‘呼吸動機’初現數次後,再寫一個單簧管雙聲部的雙音,往高八度跳進,表示一縷晨光穿出雲層,刺破天際…力度記號應該是弱,強,又弱,說明能量還在醞釀,拂曉尚未到來,陽光短暫穿出後,又被厚重的雲層遮擋…”
不遠之處,土壤中有一些水坑在不強的陽光下微微發亮,又缺乏很鮮明的色彩,霧靄在其上流動傾瀉,即將消散。
範寧看到此景,把玩著手中的指揮棒,思緒更加飄遠“‘呼吸動機’在引子中進一步發展,完全可以照搬安東老師終章‘聖詠主題’的連續下行模進方式,但我在此做一個處理,大調先暫時改為小調,帶上陰鬱神秘的色彩,這樣又是一個讓聽眾意想不到的伏筆…”
“然後,此處應有低音提琴的一個半音化的長線條,大提琴隨後也可以加上八度,讓音色更厚,暗示泥土之下某種帶有生命力的因素不安地萌動…”
“…引子中,我還欲向聽眾隱喻百花齊放之景,這種景象很誇張,不是靜態,而似加速的鏡頭,這是一種奇觀,何等的大自然奇觀…配器上可以選擇圓號,以連續快速的三連音音型向上湧出,可稱之為‘綻放動機’,為了隱喻花朵鮮豔的色彩,我試試在下方三度加上雙音,豐富音響效果…”
美妙的啟示從星靈體不斷溢出,範寧順著淡褚色原野中的條條道路遊蕩,穿過一塊塊浸透露水的耕地,“我讀著詩,就如清晨我穿過原野。”希蘭教的這句圖倫加利亞語修辭句又一次在心底讀出。
又一支低音旋律被情不自禁哼唱而出,它不同於主流的浪漫主義風格——那些旋律節奏儘可能追求複雜和綿延,帶著變化升降音以顯示出作曲家的離調水平。
這條旋律則是從呼吸動機的四度音程開始,又跳回一級音,順著一二三四五的音階樸實無華地攀爬,然後自然地迂回模進,簡單而熱烈,清新又愉快。
“它應該成為第一樂章引子結束後的呈示部主題,由大提琴奏出,那麼…我就叫它‘原野主題’吧。”
“…長笛吹出小三度和大二度的組合,婉轉曲折,然後歡快地下行,這是呈示部副題,命名為‘鳥鳴主題’,它可以在結束句時,與主題合奏,形成熱烈的複調對位。”
一連幾日,範寧在原野和村鎮生活中汲取自然和人文的養分,曾經埋下的靈感種子生根發芽,他有時哼唱旋律,有時思考和聲或配器,有時打著某種節奏型,還有時僅僅哼著一束合適的低音線條,它們都是第一樂章的理想型素材。
陽光在湖泊中跳躍,聒噪的野鴨群偶然所停之處,漣漪帶著蘆葦微微晃動,小屋中時不時會聽到大魚躍起又跌落的聲音。
“小心,小心,看著鋼琴左下角,那邊膝蓋需要擋一下。”
“這幾天,辛苦各位了。”
又過五天之後,一棟屬於範寧的“作曲小屋”,終於出現在了默特勞恩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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