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尤莉烏絲在回答前隻延誤了極短的時間。
範寧僅僅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警察們在四周忙活,而她繼續觀察著範寧的一舉一動,但沒有從對方的言行裡看出任何的反饋信息,也完全預料不到,範寧接下來又會提出什麼問題。
自己長期維持在心裡的安全感和踏實感,在今晚的範寧麵前始終處於缺位的狀態。
她又忍不住繼續補充細節:“有過幾次簡略的交流畢竟是一位教授的女兒, 我們都算是音樂學院的老人,完全不曾照麵或聽說的恐怕很少我還在不多的幾次場合,聽過她拉小提琴,她的水準極高。”
哪知範寧根本沒關注她後麵在說什麼。
而是側過身去,打量起辦公台麵上的各類物件。
尤莉烏絲先是鬆了口氣,漸漸地, 眼神中又逐漸流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異樣。
然後同兩人之前進入工廠時一樣,繼續亦步亦趨地跟在範寧身邊,表現出了隨時等待問話的樣子。
這個原先用作祭壇的台麵, 經過各種折騰後已經千瘡百孔,堆疊的書籍和各類物件散落一地。
範寧的眼神,突然打量到了掉在地上書叢中的一塊黑黑的東西。
正是曾經被埃羅夫放於祭台中央處的鏡框狀物件,此時仍然被黑色幕布裹緊。
“範寧先生,您在看這個對嗎?”
尤莉烏絲見狀,非常貼心地快步向前,彎腰將它撿起,邊拆開幕布,邊遞給範寧。
範寧伸手欲接,但他此刻沒有注意到,尤莉烏絲特意抬高了視線,目光落的位置是自己臉上。
“卡洛恩,彆去看!”
在四五米遠處的杜邦正指揮著警察用相機拍照,無意間朝範寧這邊瞥了一眼,突然神色大變,一聲暴喝!
可是已經晚了。
範寧看到了這是一幅畫。
一幅肖像畫, 構圖和色彩是很標準的本格主義,但似乎是用蠟筆抹成,混雜著成熟與幼稚、精致和粗糙的詭異感。
黑色禮帽,紅褐色頭發,慘白色的一張男生臉,皮膚上有點點瘀斑,臉頰腫脹而潰爛,鼻翼和嘴唇烏黑,眼眶和眉頭扭曲在一起。
我死了?
我死之後看起來就是這樣?
什麼時候的事?
為什麼我捧著我自己死去的畫像?
範寧的精神有點恍惚,然後他看到,畫像上死去的自己,扭曲的眼眶突然挪動了一下,接著眼珠瞪出,嘴角撕裂,衝著自己咧嘴一笑。
範寧覺得自己的心智被什麼信息或知識給擊潰了,因為這裡存在兩位見證之主的名,誕於佚失不明之源,一位“生於永逝”,一位“亡於長存”,糾纏繞節, 互為悖論, 自己的認知趨於崩壞, 不斷讚歎於美與偉大,不停驚懼於為何如此。
畫上蠟筆的色彩開始蠕動,像線蟲一樣的活物,最開始是細碎的、混亂的、非整體的,後來有了密密麻麻的排列,不受控製的扭曲胎芽從空隙恣意生長,腐朽又翩翩起舞。
這時他腦中回憶起了一些弓弦伸展與摩擦的聲音,是小調弦樂四重奏“死神與少女”,音樂不是完整的,隻是一個個讓自己驚豔的,平日會時不時在腦中回放的片段。
他突然理解了為什麼“隱知傳遞律”中所表述的一種安全流動方向是“從高到低”,因為前日排練時奇特的藝術感悟,此時竟然成為了隱知汙染下靈性層麵的避難高地。
當某些“怎會這樣”的接受排異,變成了“如此正常”的習慣坦然後,即將崩壞的世界觀和自我認知,在最後一刻苟延殘喘般地延續了下來。
扭曲的蠟筆線條被剝落,視野回歸房間的一片狼藉,而眼前的門羅正用短管霰彈槍頂著尤莉烏絲的胸口。
站於四周的其他人齊刷刷地看著自己。
那幅畫被隊友重新放回了辦公桌麵,被深色的幕布裹住。
“卡洛恩?”杜邦驚疑不定地開口,他剛剛看到範寧先是雙眼變得渙散失焦,然後似乎是受控之下有意閉上了眼睛,最後到現在睜開。
“我沒事。”範寧平靜開口。
而後深深看了尤莉烏絲一眼:“是你故意而為?”
“我看您望向了那個東西,我就給您遞過去了,我我想的是應該配合調查”尤莉烏絲的聲音似乎顯得慌亂和無辜。
範寧又換了話題:“在普魯登斯拍賣行偶遇的事情,你告訴了學校調查組,對嗎?”
“周五那天吧?是這樣的沒錯這,這也算是當時配合調查。”
“然後你又知道我那晚沒有回家的事情?”
尤莉烏絲瞳孔微有收縮:“範寧先生,您那時因為洛林教授的事情,在教室現場被校方調查組帶走了,這個事情知道的人太多了,的確也馬上就傳到了我的耳朵裡不過,我不知道您後續經曆了什麼。”
“所以,是塞西爾組長告訴你的?”範寧輕輕地撫著手中的左輪。
“我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看著範寧手中的動作,尤莉烏絲笑容有點勉強,“我和塞西爾平日關係的確較熟,但又不可能成天呆在一塊,他老師去世了,也屬於當事人沒錯不過他怎麼可能晚上還特意跑過來,告訴我‘您沒回家’這麼瑣碎的事情。”
此刻這位女同學的心跳和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了起來。
“你緊張什麼。”範寧突然溫言笑道,“你自己剛才說,我被校方帶走的事情馬上傳到了你耳朵,我順便問問,這件事是不是塞西爾告訴你的”
“怎麼你一直在提晚上的事情呢,尤莉烏絲同學?”
“對不起,您弄得我有些過度拘束。“尤莉烏絲低下了頭,看著自己的皮靴靴尖。
範寧輕輕掂了掂手中的左輪,然後抬起頭:“杜邦,正常情況的話,接下來是個什麼流程?”
“把這兩人先帶回南碼頭區警安分局。”杜邦對為首的警官發號施令,“按規定動作審訊,然後,第一時間向特巡廳彙報。”
尤莉烏絲長出一口氣,這時才感覺自己的貼身衣物已被冷汗浸透,全部緊緊地貼在肌膚上。
待人群從車間高處的鋼鐵支架上散去後,地麵現場的處置也進入了掃尾階段。
“你剛剛想殺了她。”杜邦這時開口。
“有這麼明顯?”範寧瞥了他一眼。
“其實你可以。”吉他手的聲音比平日更憂鬱,“在這個時機下,開槍之後是挺大的麻煩,但並非學派不能擺平我現在回想起來,自己少年時期有些事情,正是做得還不夠衝動”
範寧說道:“你當時告訴了我特巡廳的行事風格:平日感覺不到其存在感,但一旦出手,事情的進展往往異常迅速,且沒有任何挽回餘地。”
“是,怎麼?”
“我對特巡廳還不夠了解,不過此類風格值得學習。”範寧淡然一笑,“我時常用類似的方式來調節自己的敏感性格。”
“藝術家的行為模式。”門羅律師隨口點評。
“不過杜邦說的那種衝動的少年感,下次也可以踐行一二。”範寧話鋒一轉。
“藝術家有時需要嘗試不同風格。”門羅律師繼續點評。
“剛剛的事情我有責任。”杜邦抬手,阻止了兩人帶偏話題,隨後正色道:“調查此類事件時,要時刻注意避免直視可能搜尋到的隱知載體,行動前我忘了你還未建立這一方麵的警惕感。”
“你現在感覺怎麼樣?後來是怎麼回事?”門羅這時也問道,“我最開始看到你的反應,以為這下麻煩大了,我還從來沒見過如此危險的隱知載體,一般來說,汙染效應都是潛移默化的,這種立即可見的很少很少。”
“我之前在移湧中已經理解過類似的隱知,而且嘗試表達在了自己的新作品裡。”範寧在解釋時,細節做了潤色,且轉置了因果關係。
“所以認知上有了一些提前的預期,沒有崩潰我知曉了兩位見證之主的神名,或是一條重要的線索,你們要不要嘗試著聆聽一下?”
“可以。”“問題不大。”兩人都點頭。
單純的見證之主神名,若無相關秘史或其他密傳,就隻是一個代號,屬於低階的隱知,以這兩人靈的穩固程度,哪怕直接采用第一類傳遞形式,風險也處於可接受範圍。
相比之下,禱文會有更高的風險,因為它涉及到見證之主的奧秘甚至起源,描述更豐富,指向更精確,誦念或聆聽時會不可避免帶上強烈的祈求意味,引發注視的可能性更大。
範寧拿起了倒伏在桌麵的蠟燭,看著它奇特的橢圓柱連體造型和分成兩簇的燭芯,對兩人說道:
“祂們一位叫做‘觀死’,一位叫做‘心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