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號車間的工作環境讓範寧覺得出人意料地好。
油膩不厚,通風優良,照明充足,沒有過量噪音、煙塵、體味或油漆味。
前世在化工廠搬磚的範寧,對這類車間本有著厭惡的刻板印象,此時竟然都找不到什麼印證。
就是修得又高又寬又大,充滿機械的繁複和暴力感。
一眼掃過幾條不同的生產區間線, 穿著淺灰色成套工服的工人們多以坐姿勞動,甚至免除了某些帶來繁重體力消耗的工作。
除了因廠房過大,顯得空曠且高之外,倒有點像擺著成列桌椅的教室或會議室。
督工看到一行人進來,敦促工人們挺直了身子,加快了手中的動作。
銀亮鋼棒料、鉛黃銅棒料,鎳白銅棒料、玻璃和橡膠原材料被齒輪傳送帶運輸進場, 依次接受表麵狀態和尺寸精度的檢查,在蒸汽車床上進行加工。
“那是什麼?”範寧指向廠房高處的幾處房間。
它們需要從廠房角落的鋼板樓梯爬上去,再沿著牆壁邊緣的懸空鋼板小路走上一截才能到達。
“幾位車間技術組長的辦公室兼休息室。”尤莉烏絲回答道,“最裡麵那兩間更大的是車間的總工程師埃洛夫先生的地方,他負責著一些生產參數的調控,並坐鎮總控製台。”
範寧點了點頭,帶著眾人用類似字形的軌跡,依次穿過了銑齒機線、擺輪機線、夾板機線等生產工序區。
他在表盤繪製區停了下來,看向眼前一位臉色暗黃,身材瘦弱,唯獨眼睛有點靈氣的女孩。
女孩戴著單片眼鏡,拿著類似前世毛筆的一種塗抹工具,先是蘸取銀黑色的顏料,用嘴輕輕含攏畫筆的尖端,然後小心翼翼地端起齒輪條帶送到眼前的表盤,在上麵塗抹表針,刻畫字樣。
工廠主斯坦利見範寧駐足觀看,便出聲主動介紹:“我們正在趕製最新推出的金朗尼亞新曆913年紀念款手表, 從今年7月份起已開始提前預售, 它們最大的賣點,是不需要任何照明就能在夜晚讀出發光的指針和刻度”
範寧聽著斯坦利講述,雙眼眯起,目不轉睛地盯著女孩的動作。
其實他還沒來這裡之前,心中就已經有了七八分的猜想!
在勞工居住區調查時,杜邦所描述的工人死前的症狀,以及發光的屍體讓他這個理工男第一時間想到的東西,並不是什麼神秘因素,而是——
放射性物質!
他後來在步行時,回憶過前世藍星上的時間線。
兩種具有裡程碑意義的放射性元素釙與鐳,它們的發現和提純時間正是在1900年前後——維多利亞時代末期,和這個世界的時代背景類似。
不過這個世界的科技樹多少有點跑偏,在蒸汽工業的發展道路上用力過猛。
範寧這幾天去過幾次校圖書館,也轉悠過前世用來混飯吃的化學學科藏書區。
他發現前世近代化學的成就,在這裡基本都點亮了,但隻要是通往現代方向的理論,這裡是一概不萌芽,不沾邊, 比如現代意義上的物理化學和電化學, 比如結構化學、色譜學,還有,核化學。
這畢竟還是一個神秘主義流行的舊工業世界。
範寧催動靈覺,想象三道光束交彙於胸口,讓清冷的珍珠色球體緩慢擴張,包裹出視野裡的一切。
他“看到”顏料盒、表盤、毛筆尖,還有女孩的唇,都呈現出一種黑白條紋狀的光影色彩,這種光影外沿分裂彌散,內部又在湧出補充,不斷地翻騰和迭代著。
瓊在布置回溯秘儀時,祭壇裡麵放置物品之一,是一枚用深色物料包裹的便士銅幣,便和這種光影類似。
“衍”之相位?
難道說,放射性物質裂變產生的射線,在這個神秘世界作為一種“衍”相波動而存在?
相位的異質光影並不是非凡物品所獨有,尋常物件也微弱可見,而活物、星辰,以及少量礦物相對更強。
範寧靈覺看到的這些色彩,並不比尋常的死物件濃鬱多少。
可範寧偏偏就是感受到了極度危險的氣息,那是來自靈性深處的強烈預警!
杜邦和門羅兩人似乎沒有感到異樣,這讓範寧拿捏不準,自己的危險感究竟是因為研習了“燭”,還是因為自己知曉放射性物質的存在。
雖然範寧現在無法得知這是什麼放射性物質,但他判斷,三人離幾米距離待一小會,風險可以接受,當然,不宜久留。
因為女工采用口唇接觸這樣極端的方式,也過了三個月左右時間才死亡,其風險應介於iii類-iv類放射源之間——畢竟以這個世界現在的工藝手段,應該也提煉不出高純度的放射性元素鹽。
瘦弱的勞工女孩被上司、警察和幾位紳士看著,手中的動作慢了下來,露出了不自信的、防備性的笑容,同時作勢欲站起來。
“姑娘,晚上好。”範寧給了個溫和的眼神,並示意她繼續坐著,“請問,你來到這個工作崗位多久了?”
“前幾天滿一個月了,先生。”女孩笑得有些拘束。
“最近有沒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
女孩想了想答道:“手腳關節有些痛,每年天冷都會這樣。”
“這邊工作時長怎麼樣,你覺得累嗎?”範寧繼續問道。
站在一旁的尤莉烏絲這時解釋道:“公司實行帝國標準的12小時工作製,分兩班在6點和18點輪換。不過這個車間特殊,此前隻排了8點到20點的一輪班,因為新款上市不久,產能尚未拉滿”
“我問的是她。”範寧出口打斷。
尤莉烏絲訕訕一笑。
“姑娘,你繼續,如實相告,沒有關係。”範寧溫言笑道。
“和這位上司說的一樣,先生。”勞工女孩多看了範寧幾眼,“不過最近生產任務增加了,我們每天加班到十二點”
她又低下頭輕聲補充道:“累是自然更累一些,不過,公司也支付了多出的勞動時長對應的額外薪水。”
尤莉烏絲看著範寧,坦然微笑。
倒是不像有所隱瞞範寧的靈覺始終籠罩在這兩人身上。
“看一下生產記錄台賬。”範寧開口道。
“啊?”尤莉烏絲有些錯愕,大概是沒想到範寧會揪這些細節。
她作為高層管理人員,本身不會過於注意這些,其次也搞不懂範寧在想什麼。
“給範寧先生過目便是。”工廠主斯坦利這時開口,“生產線組長會有詳細記錄,叫他們把台賬拿來。”
一分鐘後,範寧開始翻閱手中的台賬。
鐘表車間從今年7月份陸續開始生產調試,8月中旬進入穩定的“朝八晚八”生產節奏,從11月下半月開始,生產時間又變成了早上8點到晚上24點。
和勞工女孩以及尤莉烏絲說的相符合。
“沒有什麼問題吧?範寧先生。”尤莉烏絲問道。
“前天的停產時間,為什麼提前了接近兩個小時?”範寧合上台賬問道。
工廠主斯坦利皺著眉頭轉動了一下眼眸,就連站在旁邊的杜邦和門羅也是表情一怔,似乎都覺得問題過於刁鑽古怪,搞不懂範寧到底出於什麼用意。
尤莉烏絲似乎想開口解釋,又被範寧打斷:“讓他來說。”
眾人目光望向了那位穿著整潔灰色工服,戴著白手套,表情有些茫然的生產線組長。
“先生,那天我們的確讓大家提前下班了。”組長咽了口口水答道,“是總工程師埃洛夫先生的臨時安排,沒有他的坐鎮協調,我們無法保證生產線整體的精密運轉。”
範寧笑了一聲:“杜邦,門羅,我們去拜訪埃洛夫先生吧。”
兩人立馬從他的這句話裡聽出了言外之音。
如果說,範寧通過聚會上的信息、停擺鐘表的指向時間、以及今天的調查結果,隻有五成把握可以懷疑的話
那麼再加上鐘表的啟示在此刻得到印證,他已經幾乎百分百確定——
這位鐘表車間的總工程師埃羅夫先生,就是地下聚會中的“體驗官”!
“哢噠,哢噠”
在眾人的眼皮底下,範寧輕輕一笑,然後撥下左輪的擊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