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寫完筆記,居然還沒人來叫用餐,亨亞日也不急,拿出表看了看時間,居然快七點了,還沒到開飯之時,今日看來有些異樣。亨亞日暫時沒有心思看書,想了想,還是下樓來看看。
亨亞日下到二樓的時候,聽得先生房間裡有些說話的聲響,先生的房門並沒有關上,而是敞開著,好讓風吹過房間。進了先生的房間後,亨亞日見到是楊彥之正在和葛自澹正坐在小沙發上說話,謝明宇並沒有在一旁陪著,顯是有事不在。亨亞日不好打擾,先是靜立在旁,待到楊彥之見到他,停了和先生的說話時,才趕緊說道:“楊伯好,楊伯來了?”
楊彥之點了點頭。隻葛自澹接口道:“你楊伯是送和那語和離高語的讀本來的。”說完,還示意亨亞日自己搬過凳子坐下。
楊彥之也說道:“主要是想吃你這裡的飯菜了。回去了幾天,寡淡的很,本來天熱又沒什麼胃口,今晚上可得敞開了吃一回。”亨亞日自然知道楊彥之是玩笑話,陪著笑了起來。
亨亞日搬過凳子坐下後,楊彥之問道:“亞日,今日上學怎樣?可是有人欺生麼?”
亨亞日趕緊回道:“今日上學都挺好、挺融洽的。一到學校,陳校長就把餐券給我了,還安排趙教習又給我借來了三年級的課本,上課什麼的都順順利利的,另外還結交了個新朋友,也沒心思顧及太多的事了。”
“嗬嗬,你行啊,居然在上學的第一天就交到了新朋友,本來還有些擔心的,這下好了。說說看,怎麼回事?”
“我開始也有些莫名其妙的。就是前後座,他先跟我搭的話,問我名字之類的,說著、說著,大家就慢慢熟悉了一些,中午還一起在食堂用餐。早先還說以後由他來罩著我,沒人敢欺負我什麼的。”
“啊?不會是個混小子吧?這老陳辦事有點不地道。”
“不是的。那同學叫顧子敦,隻後來聽他自己說他爸是餘斛的副市長,他也是從陳校長那裡聽說起過,我會插班到現在這個班級的。我看他那樣子在班裡也確實沒什麼人敢來招惹他。”
“顧副市長的公子?他在你現在的班級?老陳的嘴你說他嚴吧,亞日的事他跑風漏氣的;你要說他嘴不嚴實吧,顧副市長的公子在,他也不肯透露,這好像也不是需要太過保密的事。”
葛自澹說道:“哈,你就彆多想了。估計多半是他攀附彆個,在彆人家裡私下說其它事,才順帶說起的,我們這事倒不算個什麼事,也不值當保密。”
“嗬嗬,看來亞日運道還是不錯的。剛一上學就交到朋友不說,而且還是在這餘斛除了租界外也算數得上的人物了,不錯。不過他說的還真不算離譜,就是餘斛這地頭上,他應該也是能幫你一些的。他是顧副市長晚年才得的,而且他家子孫不昌,女兒家有一些,男孩子比較少,稀罕的很,平日裡,尋常人也見不到他。”
“小孩子家的當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不把學校當社會樣的過活才該是教育的本源目的。”
“話是這麼說,不過交些這樣的朋友有益無害,那總歸是好的吧?”
“嗯,這一點我認同。隻是這顧子敦人怎麼樣,好相處嗎?”
亨亞日答道:“家教看起來挺好的,待人也和善。估計就是沒什麼朋友,班上其他同學說話的很少,遇到合眼緣的就正好的樣子。少年人能壞到哪裡去呢?隻他自己不大瞧得上成績不大好的學生。他自己的成績據說還不錯,年級第二,班級第一,其他人可能覺得有些攀附不上還是什麼的,彼此交往的都很少,主動找他搭話的我也沒怎麼見到。另外我幾乎也沒見他和其他人多說話,就是遇到窘迫之時,偶爾出言咋呼一下彆人。再說他身體有些胖,估計平時自己的心內多少有點沮喪的,也有點不好意思自己強出頭的樣子,所以在班裡往往也並不顯露。隻要不惹到他,當是個很和善的鄰家小朋友,下學的時候,見我頂著太陽回家,還追上來要送我的,隻是我堅持沒讓他送才罷。分手以後,我自己就走著回來了。”
“你自己走回來的?”楊彥之有些詫異的望了葛自澹一眼,說著說著就說岔開了。
“你能堅持自己走回來是好事,這種事就是要自己拿定主意後,不給自己的惰性妥協。為了達成既定的目標,自己的一些付出是必須的,不會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總天天跟著你跑,讓你事事順遂的,丟掉幻想才是對的。”
楊彥之說道:“你說的那些道理我知道,隻是這是不是有些過苛了?亞日的年齡還是太小了點,不適合這麼要強,都有點逞強的意思了,當心過剛易折啊。”
“楊兄還是擔心太過了。這時節,少時吃點點的苦頭,對他的成長也是有益的。待得將來遇到真正的苦時,心裡也好,身體也罷,都能有所準備,那就達到目的了,終不會是一輩子順風順水的。再說也隻是熱天裡趕路,並沒有要求其它更多的東西,這點點環境的艱難當不是什麼問題。我已經和亞日商議好了,日後一般來說,還是要他來回奔跑著上下學的,這六七裡的路程剛剛合適,應該能達到強身健體的目的。”
“你這麼一說,倒是讓我慚愧的緊,對自家小孩子看護的太過了。”
“楊兄也不必如此。每個人的境況不一樣,那麼采取的方法就會不同,雖然目標都是相同的,就是希望孩子能有出息。方法上沒有好壞,隻是手段不同,你家孩子將來要做什麼事,有什麼難,你多少心裡是清楚的,所以你的教育方法是有的放矢,因材施教。我這呢,對亞日將來要走的路我也隻是指引,他家裡,甚至是他自己有什麼想法,那才是首要的,沒有現成的路可以參照。我現在所要做的就是給他做好準備,待到將來要用的時候,不致兩眼一抹黑的,拉了後腿,就是要把他各方麵的基礎都打牢。這當中鍛煉好身體尤為重要,身體才是最好的本錢,沒有一個好身體,也談不上其它什麼了。”
“你說得有道理。不過賢弟,你當真是沒想過以後讓亞日走什麼路嗎?”
“嗬嗬,這首先要亞日有這方麵的想法才成。雖說我不是教做具體事的,隻把握住大方向不偏不斜,做事有法可循就好。子曰過的,三人行必有我師,留心處,處處都是學問,待他有個認識之後,再說日後也不遲。”
“楊伯,不礙的。看到那顧子敦跑步艱難的樣子,我心裡更理解先生讓我來回鍛煉的想法,這個是我力所能及的,以後天氣適宜了,身體調整適宜了,我甚至想中午來回再跑一趟的,好身體實在是太重要了。”
“亞日的情況楊兄可能不太清楚,亞日的大哥是長期臥病在床,對亞日的觸動也很大。”
“哦,這中間還有這許多的事呢。也是,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幾人正說著話的時候,謝明宇進了屋來,示意眾人下樓用餐。眾人下得一樓,飯菜果然已經上桌,隻這回沈阿婆她們早早用完餐離開了,準備的酒水就換成了尋常幾人愛喝低度白酒。葛自澹不常喝,一般也不肯喝;謝明宇酒量不錯,隻是日常克製著,不肯多喝;楊彥之是場麵人,酒量自然也不錯,隻是在應酬的場合湊合著喝,由著自己的意思,隨意喝的時候,才會表露自己的酒量。晚間的餐桌上,葛自澹並沒有喝多少,謝明宇呢,又不開口說話,搞得楊彥之如同在自家一樣,想喝就喝,想停就停,喝得也隨意、儘興。
幾人自然也都沒有喝高,但顯然都帶著不少酒意,結束了晚餐。葛自澹提議大家出去走走,於是幾人又簇擁著出了門。月亮雖已經高高的升起了,然天色依然有些昏暗了,算不得出門散步的好時機,隻帶著酒意的幾人不在乎。鄉間大道上,沒有什麼遮擋,習習晚風吹拂下,帶來的涼意甚是怡人,幾人隨意的走著,隨意的說些閒話,如同這世間所有的閒人一樣,似是沒什麼煩惱,也沒什麼牽掛一般,就這麼自由自在的,漫無目的隨意走著。
眾人一邊走,一邊隨意聊著天。隻聽楊彥之說道:“看到亞日來,想想我自己已經是做爺爺的人了,稀裡糊塗大半輩子就過來了。現在反倒是總羨慕像亞日他們這般的年紀,將來好像有無限的可能一樣。回頭看看自己,亦是暮年了,有精力也成不了什麼事了,隻不知不覺中好像就隻長年紀一樣。當年年少之時總是盼著長大,長大了可以自己掙錢花錢,自由自在;隻長大了之後,又盼著能趕緊成家立業,總是掙一個花兩份的,沒個正經事,也好讓自己定定性;而成家立業了,天天操持個沒完沒了的,就又盼著趕緊能多休些天,兒孫繞膝的過些家常日子。可是總是被事情耽擱,難得有閒的時候,心浮氣躁的,也沒那心思看顧孫輩了。”
“嗬嗬,都是一樣的。除了那些春風得意的,有思考能力的人沒有誰日常裡不會偶爾回想起自己所走過的人生路。能這麼反思、這麼想的人,又往往對現實充滿著各種不甘,這個不甘就是對自己現狀的不滿,隻是還沒有弄清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麼,忙忙碌碌的過了大半生。平日裡隻顧著埋頭趕路,隻走著、走著,卻忘了為什麼出發。”
“聽你這麼一說,再一想,真是這種感覺。隻就感覺哪裡不對,但自己又說不上。想來就是一輩子圍著這吃食來來回回的,過的蠅營狗苟,想想這些,到頭來終都是一場空罷了。”
葛自澹聽得楊彥之心中的頹意,本想打打氣的,轉念一想,開口道:“你可這樣想不得。你這大家口的人卻不好鬆懈下來,還有好多人指著你呢。你這珠港的事都準備妥帖了嗎?總歸是要你操心的。”
“咳,一輩子勞碌命,總有操不完的心。”
“嗬嗬,人隻要還活著,還在,就總是操不完的心。不是操心彆人,就是操心自己,一日三餐、大事小情的,又有哪一樁不需要呢?”
“好了,不說這些糟心的了。我這都多大歲數了,活著總感覺好像是要得到彆人的認同一般,至少家裡人先得認同自己,自己才好做事情。隻這樣實在太累了,還有點越活越回去的感覺了,總盼著家裡誇兩句一樣。”
“是啊,我們總是期待得到某種認同。他人的認同、親人朋友的認同、家庭的認同、社會的認同、世界的認同等等的,這個認同就是我們不斷前進的動力,不管這認同是怎樣的,對錯與否。”
“亞日呢,你對生活有什麼樣的感想?”
“我?我有些說不好,以前也沒往這方麵想過。”
“倒也是,沒得弄得像我一樣老氣橫秋的。可能是年紀大了,也可能家裡有些老人不願意背井離鄉,沒地背後說三道四的,本是為他們好,搞的我裡外不是人的。”
“阻力有點大啊,看來事情辦得不順利嗎?”
“總體還好。年輕些的還有闖勁兒、有心氣,一些本家兄弟子侄被我派去珠港探明情況去了,他們也很期待。就是那些一部分年紀大了的長輩,頑固保守,好說歹說總不願意,連帶的影響了些人。好在我自家父親、叔輩的都還算支持,有了表率,已經在做些準備了。隻哪些不願意的,背後小動作不斷,還總說些閒話,一會兒說子孫不肖,折騰祖宗產業;一會兒鬨情緒、鬨分離,說死也要死在老家的。真是樣樣都有,我也樂得跑出來躲清閒,也幸虧不在老家,不然煩也給煩死了,隻是感覺有些對不住父親他們這些老人家了。”
“有那些個事應該算是正常的。他們也不知道你的心,日後自會有回報的,彆急,恐怕也要不了許久的。”
“但願吧。其實吧,彆人不理解甚至傷害你,都比不上家裡人的一丁半點,外人的話,終有一日能還回去,親人、家人又能還給誰?咳。”
葛自澹忙岔開話題,對亨亞日說道:“你剛才說說不好,那就是還有得說的。那你說說看,有那些感想?”
“我主要是感覺變化的快。就像有人在揮著鞭子似的,催著人往前跑,落在後麵就要被打。這當中,我感覺最明顯的是兩個方麵:一個是觀念,一個是現實生活。觀念上淺顯點就是像家學和新學之爭,看趨勢,家學的沒落在即,不是人們沒有意識到,隻是有些人不自覺的就想要去抗爭,當如螳臂當車般;生活當中,除了新聞紙,就是我從老家到餘斛,這兩個地方儼然是兩個世界。雖說都有它好的地方,但是顯然餘斛這種生活會要更加的吸引人一些,尤其是老家裡許許多多的人對這種變化還滿是未知。不是我不明白,實在是世界變化太快。”
“你當真隻有十歲多?”楊彥之瞪大了眼睛,酒意全消。
“馬上就十一了,就三四個月之後的事了。”
“賢弟,我得佩服你的了不起了。不說市暉,隻看這小子,真是越看越叫人喜歡,真讓我更加欽佩你了。”
“這是亞日自己的天分。有些事是羨慕不來的,我要是在他這個時候,也會羨慕他來著。”
“咳,我家裡怎麼就沒出了這樣的小子呢,說不得我就想著日後要把我那小孫女送給你當媳婦才好。”
一下子說的亨亞日羞紅了臉,隻是也不好接話的。葛自澹看出他的窘迫,也不出聲,隻哈哈的大笑起來。一旁謝明宇聽著,也嘿嘿的笑著。楊彥之話說出口後,自己也覺得稍微有些失言,也哈哈的笑起來。一時,氣氛變得詭異起來。
“回吧,夜越來越晚了,楊兄這家人還在等著,也不適合太晚不歸了。”
“好,回程。”
眾人回轉行到馬路上時,昏黃的路燈下,隻見馬車正停在路邊,車夫明順正蹲著和阿生說著話,在見到楊彥之一行回來時,都起身站在一旁。隻聽楊彥之說道:“賢弟,我就不再進屋了,我怕一旦再進去,就不想走了。”說完哈哈笑了起來。
葛自澹說道:“好吧,你這一家之長早些歸家,一大家子人才安心,這才是正理,我也不留你。”
“好,就此彆過,過些天再過來看你們。”
“好的很,歡迎歡迎。一路注意安全,我們這邊沒路燈,前路的燈還是稀了些,燈光暗了點,多當心。”
“不打緊的。好,走了。”
大家招手示意,楊彥之的馬車漸行漸遠,阿生和三人招呼了一回後,也自回家去了。葛自澹他們回家後徑直上樓去,在二樓時,亨亞日準備問安告彆之際,被葛自澹叫住了,讓他把楊彥之帶過來的和那語、離高語讀本帶上樓,自己先看看,然後就讓他自去了。亨亞日又和謝明宇道了晚安後,去葛自澹房間裡取了書後,就上樓去了。
回到樓上後,亨亞日看看表,已經九點了,好在記事已了,這點時間就是讀一讀書了,爭取早些進入下一階段。目前還是先把《觀倫理》看完才是首要任務,那些個外語讀本應該也可以上學時看一看,甚至路上歇息的時候,拿出來讀一讀也該是沒什麼的。再說這些也是刊印本,應該算不得珍貴,先生也沒明言不讓帶到學校裡看,當有時間的時候再看看也無妨的樣子。亨亞日也不糾結那許多,說乾就乾,把和那語讀本放進書包後,在桌前坐下,拿起放在書桌上的《觀倫理》一書,集中精神,繼續讀起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