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寒站在那尊五彩泥塑神像前，目光凝重。
他深吸一口氣，雙手合十，朝著神像深深彎腰作揖。
“靈官在上，小子今日前來，想求這塊斬龍台，若得成全，日後定然為您重塑金身，香火不斷。”
就在他直起身的瞬間，忽然聽到一聲轟然巨響。
方知寒猛然抬頭，隻見那尊曆經千百年風吹日曬的靈官神像，竟在這一刻轟然倒地。
神像向前撲倒，碎得極為徹底，甚至沒有留下半點殘骸。
就連那栩栩如生的大髯頭顱，也在這一刻化為齏粉。
泥塑神像化為塵土，飛揚的塵埃在月光下如同細碎的銀沙，緩緩飄落。
最遠的塵土也隻到了方知寒的腳邊。
從土裡來，往土裡去。
這尊神像，仿佛在人間走完了最後一遭，終於歸於塵土。
方知寒站在原地，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
他知道，在小鎮的風俗裡，這叫‘菩薩點頭’，是神靈答應了祈求者的心願。
“多謝成全。”
方知寒再次深深一揖。
暮色沉沉，馬苦玄與兵家修士匆匆趕回家中。
院門外，馬苦玄臉色蒼白無比，目光越過男人的肩頭，望向院內。
他們家的院門一年到頭從來沒有這樣敞開過。
他紅著眼睛，一步步挪進院子裡。
正屋大門同樣敞開，一個熟悉的枯瘦人影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旁邊有一頭黑貓淒厲叫喚著。
馬苦玄癡楞地站在門外，拳頭緊握，眼眶漸漸泛紅，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發不出聲音。
楊家藥鋪的後院，積水成塘。
漣漪陣陣，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水下攪動。
水麵之上，立著一位渾身煙氣彌漫的模糊身影，隱約可見是一位駝背老嫗，麵容不清，卻透著一股淒涼的哀怨。
“大仙，我想多看孫子幾眼……”老嫗的聲音沙啞而顫抖，帶著幾分哀求。
楊老頭坐在屋簷下，煙霧繚繞中，他的神情顯得有些不耐煩。
“你如何想是你的事情，與我沒有半毛錢瓜葛。”
老嫗的身影愈發模糊，她忽然咬牙低聲道：“大仙，您願意庇護我，是不是因為我那孫子的緣故？”
楊老頭吐出一口煙圈，點了點頭。
老嫗聞言，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似乎還想說什麼，卻被楊老頭打斷：“馬苦玄天資不錯，心性也夠狠，是個好苗子，我本來的確是要收他為徒，可惜……”
“可惜我又發現了另一個更好的苗子。”
“徒弟又不是銅板，收得越多越好。”
老嫗沉默片刻，終於低聲道：“大仙，我明白了。”
馬蘭花沉默片刻，低聲道：“我那孫子，定會記住您的恩情。”
楊老頭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去吧，你暫時隻需要盯著廊橋那邊的動靜。”
老嫗聞言，臉上露出一絲惶恐：“大仙，廊橋那邊，尤其是那口深潭，我壓根就無法靠近。”
“每次隻要靠近些許，就像在油鍋裡煮似的……”
楊老頭笑了笑，語氣中帶著幾分深意：“不用靠近，隻要眼睛盯住那座廊橋即可。”
“比如說，日後有什麼東西從廊橋底下飛出，你看準它的去向即可。”
老嫗連忙點頭，身影如煙似霧，漸漸消散在積水中。
“師父！”
門外走進來了兩個漢子
一個木訥，一個邋遢。
傍晚時分，暮色四合，遠處的山巒被橙紅的餘暉映照，仿佛披上了一層薄紗。
巷子裡的炊煙嫋嫋升起，空氣中彌漫著飯菜的香氣。
陳平安從院子裡探出腦袋，看見方知寒，咧嘴一笑。
“進來吃飯吧！”
方知寒點了點頭，正好有話要跟陳平安說，便跟著進了院子。
院子裡擺著一張簡陋的木桌，桌上放著一鍋熱氣騰騰的魚湯，幾碟小菜，還有一籃子剛蒸好的饅頭。
寧姚坐在桌邊，手裡捧著一碗湯。
“坐吧。”陳平安招呼道，順手給方知寒盛了一碗魚湯。
方知寒坐下，端起碗喝了一口，魚湯鮮美，暖意順著喉嚨流遍全身。
寧姚忽然開口道：“我有件事要跟你們說。”
陳平安夾了一筷子青菜，看向寧姚。
“什麼事？”
“我要離開小鎮了。”寧姚低聲道。
陳平安的手頓了頓，筷子上的青菜忽然掉回了碗裡。
他抬頭看向寧姚，眼中帶著幾分驚訝：“寧姑娘，你要走？”
寧姚點了點頭，語氣平靜：“小鎮四姓十族都突然得到消息，三天之內，所有外鄉人必須全部撤出小鎮。”
“小鎮暫時隻許出，不許進。”
陳平安皺了皺眉，語氣中帶著幾分不解：“為什麼突然這麼急？”
寧姚放下碗，目光落在遠處的山巒上，淡淡道：“這裡其實是一座小洞天，你們應該也都知道了吧？”
方知寒點了點頭。
事實上，他比寧姚還要更清楚。
驪珠洞天怕是快要落地了
陳平安看了看方知寒，又看了看寧姚，低聲問道：“寧姑娘，你什麼時候走？”
“不知道。”寧姚悶悶不樂道。
陳平安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那我等劉羨陽好了再走。”
劉羨陽如今還未痊愈，他自然不會丟下朋友獨自離開。
“劉羨陽怎麼樣了？”方知寒隨口問道。
“還那樣唄，就是每天躺在床上，怕是身子骨都癢了。”陳平安笑道。
劉羨陽當初剛從鬼門關轉了一圈，雖然撿回了一條命，但整個人變得有些沉默寡言，經常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呆。
不過，在方知寒三人徹底斬殺了老猿後，他又重新變得沒心沒肺起來了
方知寒點了點頭，心中略感欣慰。
他知道，劉羨陽雖然表麵大大咧咧，但內心極為重情。
老猿的死，對他而言，或許是一種解脫。
三人沉默片刻，寧姚忽然開口：“方知寒，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方知寒放下碗，目光堅定：“我還有一件事要做，等這件事了結，我才會離開。”
寧姚點了點頭，沒有多問。
陳平安看了看兩人，忽然笑道：“行了，先吃飯吧，魚湯涼了就不好喝了。”
三人重新拿起碗筷，院子裡隻剩下碗筷碰撞的輕響和偶爾的幾句閒聊。
吃過飯，方知寒站起身，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
“我先走了，有事再來找你。”
院子裡，又隻剩下陳平安和寧姚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