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片菱形空地,在那裡搭起了很多小屋。
這些屋子還不到羅恩胸口高,遠望就像籠罩在炊煙中的楔形小帳篷。
走近一看,它們破爛的離譜,比貧民窟裡的房子還不堪。
那些小屋以彎曲的樹枝為骨架,以卡紙板、塑料碎片為建材,用細繩捆綁,草草搭成。
可以毫不誇張的說,羅恩他們中的任何一人,單靠一隻手,不到一分鐘就能把整個營地夷為平地。
但這裡卻住了三四十個麻風病人,這讓羅恩再次刷新了對貧民窟的印象。
他們一行人靠近,並沒有受到阻攔。
直到抵達營地中心附近的一間小屋時,周圍的居民才停下手裡的動作,盯著他們瞧,但沒人開口。
阿卜熟練的和他們打招呼,羅恩和盧卡則忍不住打量周圍。
很難不看他們,而一旦看了,又很難不盯著他們。
有些人沒鼻子,大部分沒有手指,有些人嚴重到嘴唇、耳朵都開始消失。
不知道為什麼,女患者外形的損毀程度比男患者嚴重的多。
兩者對待外人的態度也截然不同,女人羞怯顯得畏懼,男人昂揚自得,帶著好鬥的眼神。
但他們始終站的遠遠的,不曾靠近一步,羅恩和盧卡也紋絲不動。
“該死的,那個阿卜什麼時候打完招呼,我的腿快抽筋了。”盧卡聽不懂印地語。
“他在問這裡老大的消息,馬上就好。”羅恩也有點發怵。
這地方太詭異了,讓他想起了某款生化危機遊戲的畫麵。
好在有一樣東西安慰了他,那就是周圍的孩子們。
他們身上沒有任何患病的痕跡,清一色都很瘦,但看起來身體健全,相當健康。
而且所有小孩都很賣力的工作,他們的小手擔負抓握東西的任務。
就在這時,中心那座小屋後麵,有一名男子爬了出來。
他努力站起身體迎接幾人,兩名小孩立刻現身扶住那男人。
他也飽受麻風病的摧殘,很矮小,大概隻有羅恩腰那麼高。
雙唇和臉的下半部分已經被蠶食的隻剩下一塊塊硬疙瘩,鼻子所在的位置也變成了一個窟窿。
“阿卜,孩子,”他用馬拉地語說,“你好,吃了沒?”
“我很好,蘭吉特拜。”阿卜用恭敬的語氣回答,“我帶他們來見你,我們剛吃過,謝謝。”
羅恩聽的很吃力,因為那個名叫蘭吉特的人沒有嘴巴,很多發音根本聽不清。
周圍有小孩搬凳子給他們坐,幾人沒有推辭,坐在蘭吉特的屋前。一小群人聚攏過來,或坐或站,在他們四周。
“這位是蘭吉特拜,”阿卜用印地語大聲介紹,好讓所有人都聽見,“他是麻風病貧民窟的老大,這裡的國王,這個黑帽俱樂部的話事人。”
盧卡聽的一頭霧水,羅恩卻有些了然。在印地語裡,黑帽有時用來代指小偷。
因為在孟買的阿瑟路監獄裡,服刑的偷竊犯得戴黑環帽,“黑帽”由此得名。
再聯想阿卜之前說的高明的人,羅恩猜他們都是行竊高手。
蘭吉特和其他麻風病患者也欣然接受阿卜的介紹,他們甚至為此感到驕傲。
“你好,蘭吉特拜,”羅恩用印地語說,“我姓蘇爾。”
人群有些騷動,但蘭吉特依舊那副模樣。
“你是醫生?”他問。
“不是!”羅恩毫不猶豫的否認,他擔心對方求他為這些人治麻風病。
“蘇爾醫生是好人。”阿卜補充道。
羅恩轉頭,木楞楞的盯著他,“真謝謝你,阿卜。”
有小孩端來裝滿水的玻璃杯給他們,還有盛在有缺口的杯子裡的茶。
羅恩和盧卡擺手,示意不用。阿卜卻咕嚕咕嚕一下把水喝完,沒有任何猶豫。
蘭吉特頭往後仰,一名小孩把水倒進他的喉嚨。
“阿卜告訴我,你需要藥。”這次蘭吉特竟然用了英語。
他說話時牙齒哢噠合在一起,由於沒有嘴唇發音,很多詞嚴重變音。
盧卡瞪大眼睛,但依舊一知半解。
這時候蘭吉特身邊的有個小孩,或許是他兒子,以輕而穩重的嗓音重述他的話。
“如果您有這些藥,我們可以高價購買。”羅恩遞過去一張紙條。
那個小孩接過去看了兩眼,在蘭吉特耳邊輕聲讀紙條上的字。
“不用錢,隻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麼?”羅恩有些驚訝。
蘭吉特喊了一個名字,一名十幾歲的高個男孩從人群中走出來,把一個帆布包放在了羅恩他們腳下。
他跪下來打開帆布包露出了裡麵一堆針劑和塑料瓶,上麵某些還有標簽。
“噢,這是”盧卡再不顧忌什麼,他翻弄著包裡的藥劑,越看越是興奮。
全是!全都是他想要的那些藥,一個不差,甚至還多了些。
“他們去哪弄的這些藥?”羅恩問阿卜杜拉。
“偷來的。”他回答。
“偷來的?怎麼偷?”
“非常高明的偷!”他得意的笑。
“沒錯,沒錯。”周遭傳來異口同聲的附和,沒有一絲詼諧。
他們嚴肅的接受阿卜的讚美,仿佛幾人是在欣賞他們集體創作的藝術品,偷竊的藝術品。
“他們怎麼處理這些東西,我是說這不是市麵上常見的藥。”
“這些隻是行竊時的附贈品,有用的都在黑市裡賣了。”阿卜回答。
他口中有用的藥,大概是那些常見的藥品。這些隻有標簽的實驗品,反而成了累贅,無人問津。
麻風病人在印度每個大城市都有自己的銷售網和秘密市場,因為曆史原因他們練就了高超的竊術。
他們就依靠這項本領才能生存至今,他們的客戶全是不法之徒,武裝分子、分裂勢力、野心家、土匪
那些人不能從正規渠道買藥,因為這會被政府找到線索,然後伺機剿滅。
麻風病人的藥品黑市,就是在這樣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
不過羅恩真正關心的,不是這個。
“您剛剛說的條件是指什麼?”他問。
“帶拉吉夫走。”蘭吉特看著那個剛剛拿帆布包過來的男孩。
“什麼?”羅恩沒反應過來。
“他很健康,他不應該在這裡。”
那個叫拉吉夫的男孩想說什麼,但被蘭吉特用眼神製止。
“蘇爾醫生,你不需要把他帶在身邊,隻要離開這裡,離開這裡就行。
我們每個星期都可以給你很多藥,頂級的藥,真的。”
“離開這裡?”羅恩不解。
“給他一份活乾,能養活自己。”這是蘭吉特交易的唯一要求。
羅恩有些沉默,這樣的條件對他來說並不難實現,但…
“羅恩巴巴,”阿卜突然開口,“這些人活不了多久。”
他們已經病入膏肓,全靠賣藥得以苟活,但這救不了他們,太遲了。
或許幾年以後這裡的人就會消失大半,他們知道自己的命運,也坦然麵對。
不過孩子們是無辜的,這是他們唯一的牽掛。
93年,麻風病已經可以完全治愈,這也解釋了這裡的孩子清一色很健康的原因。
他們太小,隻能跟著患病的父母生活,躲在遠離城市、遠離人群的肮臟角落裡生活。
但孩子也有長大的一天,他們總不能一輩子貼上麻風病的標簽,他們的未來不在這裡。
蘭吉特和很多不法之徒做過交易,無一例外每次都讓他們帶一個即將成年的孩子走。
這些人中有的是土匪,有的是武裝分子,有的是野心家…
跟他們走的孩子或許會被捕,或許會死在某場衝突中,但那又怎麼?至少也是一份希望。
蘭吉特同樣希望羅恩帶走一個孩子,並且挑了這裡最聰明的那個。
羅恩的身份非同尋常,他是醫生,高貴又受人尊敬的職業。
有他照拂,這個孩子將來有很大概率會在孟買紮根生存,那樣後者就能帶更多的孩子離開麻風病貧民窟。
他們需要一顆種子,等他茁壯成長,就可以庇護這裡剩下的孩子。
然後麻風病貧民窟會消失,他們會死,但一切正好,沒有遺憾。
現場陷入深沉的寂靜,每個人都看著羅恩,希望他有所回應。
呼呼的氣息聲,從一張張咬緊牙關的無唇嘴巴裡發出,一雙雙認真的眼睛盯著他,耐心又充滿渴望。
“拉吉夫對嗎?”羅恩看著那個男孩,“你先跟著阿南德。”
人群爆發一陣歡呼,蘭吉特呼哧呼哧的笑著。
阿南德也笑,他踮起腳使勁拍了拍拉吉夫的肩膀,一副長輩模樣。
羅恩猜他也知道麻風病貧民窟的存在,否則不會表現的如此平靜。
蘭吉特指揮這裡每個男女老少去摸羅恩的腳,他們吃力的上前,跪在地上用皮革似的殘肢在羅恩腳尖前一碰,並未真的觸摸。
羅恩當然不會真的把那個叫拉吉夫的男孩帶在身邊,也不會就這麼拋給阿南德。
至少要去醫院做個檢查,接著再跟盧卡跑幾趟巴西。
以後藥品走私這門生意,就由拉吉夫代他出麵,一舉兩得。
他們和蘭吉特又聊了一會兒就告辭離開,那個帆布包也被帶走。
“上帝,他們是怎麼做到的?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盧卡興高采烈,完全沒有來時的咬牙切齒。
“我們無需打探他們的秘密,重要的是東西到手。”
“說的沒錯,我明天就讓哥哥來裝貨,我們找到了一座寶山。”
拉吉夫會在一周後由阿南德接走,到時候羅恩要和盧卡談談,把抽成變成投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