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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們來投票好了。」
「鬼扯!我們總共六人,能有什麼結果?」
「四對二,五對一。」對方當即反駁,「那樣大家都沒話說。正好!」
「不隻六人。」另一個家夥糾正,「假如你算上雇主的話。」
「我們不算他。」
聽得此言,梅裡曼瓦爾的胡須一陣抽搐。在他對麵,一個麵罩藍圍巾、頭頂一根銀色翎羽的男人——偉大的六人冒險團的首任雇主——正背對他趴在門縫上,豎起耳朵偷聽。從廢墟傳來的弦樂歌聲是如此響亮,但種族賦予的非凡聽力仍能讓他捕捉到傭兵們的交談。這一定需要極度專注才能辦到,以至於他根本沒發現有人從身後走來。
「大人。」梅裡曼瓦爾開口。
對方受驚不小,腳下打滑。「哎呦呦。」好在他終於找到了平衡,重新站直。「你嚇了我一跳,梅裡曼瓦爾。」他還好意思抱怨。
窗外飄來風笛聲,此乃不祥之兆。「我聲音太大了。」梅裡曼瓦爾挖苦,「請繼續。」
薩斯傑咳嗽一聲。原來你也知道臉紅。「抱歉。這麼乾的確不合適。」他分辯,「我隻是有些在意……」
「……我們會怎麼處置你?不。他們的投票決定不了任何事。」
「你來決定。」
「正是如此。」雇傭兵隊長示意他坐下,免得再摔壞骨頭。「這幫人是我的兄弟,但不是親兄弟,也不是族兄表弟之類,這些人不懂……西萊夫的規矩。總而言之,他們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不過我想,這你總該清楚罷?」
雇主一聳肩。「站在你的立場,說這話可真奇怪。你要我反抗麼?」
「我在提醒你,大人,遲到並不在西萊夫想看到的事之內。」
「外頭兵荒馬亂,他居然還要求時間?這根本不可能!我早已今非昔比,就讓他等著好了。」
「我隻是個乾活兒的,大人。這話你和我說可沒用。」
「一比六。你還是說吧,梅裡曼瓦爾。」
「那好,我明確希望你放棄那些無聊的娛樂活動。」
「娛樂?不,你不明白。那是我的使命。」
使命。梅裡曼瓦爾心想。這是什麼東西?教人流血,教人疼痛,最後還欺騙後來者一切乃必要的犧牲。他早已忘記使命帶給他的緊迫感,說到底,這世上大多數的使命與人內心的期望往往不合一路。梅裡曼瓦爾並不厭惡它,但若有人視之為榮譽,那多半是初出茅廬的新手。「獵魔運動在兩年前便已結束,薩斯傑,留著獵人的頭銜沒好處。」
對方不為所動。「我不是為好處,梅裡曼瓦爾,你的任何說辭都不能更改我的意願,直到我將世界上的最後一頭惡魔也鏟除。」
「我們正在逃離斯吉克司!如今無名者才是獵手。」
「他們會為此而後悔,我向你保證。」
梅裡曼瓦爾覺得牙疼。我見鬼了才需要他們後悔。「聽著,薩斯傑,我不想說服你。這沒有意義。如今我們的目標一致,都是離開這鬼地方,回到活人的世界、回到布列斯去。往好處講,我們是合作關係。」他做個手勢。「但我有必要和你談談,你的行動為我們的目的帶來了怎樣的……」
「……影響?」
「障礙。」
薩斯傑哼了一聲:「合作已是我做出的讓步,停止獵魔絕無可能。」
「噢,讓我們坦白來講:阻礙行程的並非你的獵魔行為,隻要你手腳乾淨、動作麻利,解決掉一切痕跡,咱們自然相安無事。」梅裡曼瓦爾尖銳地指出,「所以為什麼不這麼做呢,是不想麼?」
薩斯傑嘴角抽搐一下。「……你真讓人無法招架。」他
並沒惱火,這已經說明了許多問題。「此事說來話長。」
「告訴我實情。」
「我不想回去。」
梅裡曼瓦爾心一跳。難道他有所察覺?「那你也不能待在斯吉克司。這地方不屬於活人,更不屬於獵手。」
這還是少說。實際上,斯吉克司作為「拜恩帝國」的領土,不斷吸引著無名者前來,而聰明些的獵手早已逃走了。留在這鬼地方的要麼是獵手的鬼魂,要麼是即將加入它們的死腦筋。薩斯傑明顯是後者。
「這世上有的是惡魔。」他告訴這瘋子獵手,「十之八九都在拜恩帝國。你若真想找死,在斯吉克司守株待兔是沒前途的,這兒都是些死人和要死的人……你不如到南方去。」
「斯吉克司也是拜恩嘛。」
差遠了。梅裡曼瓦爾想起布列斯傳來的情報,其中關於南方的部分,若有一半是真的,那拜恩已經代替伊士曼,成為了布列斯人最為警惕的惡鄰。「上星期,靠近莫尼安托羅斯的一座城鎮發生了***。一群小型結社組成聯盟,殺死領主,奪取了城市。他們將城中貴族綁在柴堆上燒死,就像你們對他們做過的那樣。」
自然,這等行徑不無代價。據說布列斯帝國的皇帝大為光火,收回了邊境領主家族的封地,並要大主教和聖騎士團清理惡魔結社。
梅裡曼瓦爾不知道他們進行到哪一步了。但他很清楚,無名者們之所以敢對抗布列斯,都是因為拜恩帝國的緣故。而關於這個神秘領域的共同敵人,布列斯皇帝仍保持著謹慎地態度。
獵手則不然。「那我更要以牙還牙,以血還血。」薩斯傑冷冷地說,「七支點勾心鬥角,才讓惡魔得了便宜。他們的戰爭結束了,我們的戰爭還沒有。」
說得容易。戰爭這個詞隻是幾枚音節的串聯,梅裡曼瓦爾心想,卻不是你這種呆瓜輕易能掛在嘴邊的。
「看在同族的份上,我考慮到了你的意願。」他站起身,雙手撐住桌麵。「但既然大人不打算領情,那我也沒什麼好說。明天下午,商隊即將向伊士曼返程,途徑布列斯的一段邊境。我們和這些人一道。」
「沒得商量?」
「沒有……你該清楚,我們眼下並非真正的傭兵,下達這些指令的另有其人。」傭兵隊長坐回椅子,爪子搓了搓胡須。「但這個人沒可能是你,大人。現在隻要我開口吩咐,門外的兄弟們將一擁而上,把你捆得結結實實,裝進嚴絲合縫的人偶道具裡。放心,不僅有繩子,還有一層海綿,保你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像女孩子的布娃娃一般乖巧懂事地運到家門口去。」
「萬無一失的辦法,你不如帶具屍體回去。」
活的還好,若你眼下真是具屍體,就算是我也會忍不住的。「這個嘛,自然是因為我沒有操縱屍體的能耐。」梅裡曼瓦爾回答,「隻好繼續打包。但我可不想人偶半道發臭,教人察覺。」
「你真是考慮周全。」薩斯傑霍然起身,「但我用不著。」一陣震耳欲聾的樂聲響徹廢墟,房間裡充斥著難以辨彆的雜音。「你救了我一命,梅裡曼瓦爾。這是我欠你們的,可如果你要以此脅迫我放棄事業,那真是白費功夫。」
「這不叫脅迫,大人。你有你的工作,我有我的。」傭兵隊長歎了口氣。「瞧,布列斯好過斯吉克司。」
「這是不同的。」話音剛落,薩斯傑一躍而起,撐著桌子朝梅裡曼瓦爾衝過來。他的動作輕盈迅捷,又有種非人的力量感,這令他手中的餐刀也變得具有威脅起來。這家夥將刀鋒立起來,用刀背貼上傭兵隊長頸間的厚毛,壓出一道一指寬的痕跡。
梅裡曼瓦爾沒感到任何危險。「你這根牙簽不是這麼用的。」
「我不想這麼乾,大個子,你救過我
,這顯得我忘恩負義!但眼下我有更緊急的事要辦,沒法讓你去和西萊夫交差。」薩斯傑快速瞥了一眼身後。「告訴你的弟兄,梅裡曼瓦爾,彆讓他們來打擾我。」
「放心好了,我敢說,這幫孫子根本沒在看。」梅裡曼瓦爾稍一停頓,「無名者對你做了什麼?」
餐刀有些下滑,它的主人似乎放鬆了些。「我?獵手與惡魔不共戴天,不需要任何理由。」
「我指的是你成為獵手的理由,大人。你被惡魔傷害過?他們殺了你的朋友?還是背叛了你?和你結了仇?」
「可能隻是目睹惡魔殘害凡人。」薩斯傑在藍圍巾後說,「為了點虛無縹緲的信仰之類。」儘管他看上去對自己的說辭並不在乎。「或者純粹是利益相關。想想看,世界上少一頭惡魔,秩序生靈就多了一些生存空間。不是麼?」
「好吧。」既然他不肯說,梅裡曼瓦爾也沒彆的辦法。「你的仇人還在斯吉克司,對不對?比起動手打架,我們可以動手解決分歧。」
黃昏將至,窗外廢墟上的樂曲——或者說,萬人共鳴發出的嚎叫——愈發刺耳。至於門外,傭兵們的交流仍在繼續,但話題已跑到天南地北去。薩斯傑遲疑著放下手臂,試圖判斷他的態度。「你要幫我?」
「恐怕還會是無償協助。」
獵手瞪著他。「為什麼?」餐刀被丟回桌子。「憑什麼?」
「我們在合作。你的麻煩影響了我們的工作,我出力解決,合情合理。」
「據我所知,人們大多會選擇解決提出問題的人。」獵手抬起下巴,指指角落裡軟趴趴的空心假人。它由硬木和海綿製成,麵塗油彩,神情呆板,關節上纏著亂糟糟的線。「你卻對我網開一麵。」
「沒錯,現在你欠我的可不止一條命了。」
「照實說,獵魔風險極高,你那些弟兄們可能遭遇厄運。」
「我們的厄運持續有一陣了。」梅裡曼瓦爾咕噥,「每在這裡多待一天,我們的厄運就多一天。你那非死不可的仇人在哪?快彆耽誤時間!」
「……我不知道。」獵手吐露,「我隻能確定他還在斯吉克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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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怎麼確定的?梅裡曼瓦爾真想直接挖開他的腦袋,找出答案。這多半也是無用功。直覺。猜測。潛意識的選擇。真是活見鬼,想想也不可能。「你也是他的仇人?所以你要留下痕跡?」
「他會找上門的。」
「他找到過你?」
「目前為止,沒有。」
我根本不意外。「那麼最多也隻能給你一天時間,我敢說你的仇人已經逃了。這樣抓緊趕路也能追上商隊。」梅裡曼瓦爾稍作考慮,「我會讓弟兄們一起找。」
「這得依靠專業……」
「無名者在外活動,充其量也隻是夜鶯。」梅裡曼瓦爾告訴他,「我們總是和夜鶯打交道。」
薩斯傑用那對黃眼睛審視他:「等我見到西萊夫,會向他描述諸位執行任務時的高效和果決。」
這話聽起來簡直是挖苦。「高效的屬下會把你塞進人偶裡。記住,隻有一天時間,不論結果如何,必須出發。」
但他們連個人影兒都沒找到,也沒有人找來。合該如此。梅裡曼瓦爾心想。倘若薩斯傑的仇人真在此地,早就趁他受傷時找上門了。斯吉克司的幽靈慶典業已開始,隻要目標還是活人,那多半就會離開,專業與否已經不重要。
廢墟大樂章吹吹打打,為參演者們送行。唯一值得高興的是,清晨時分,山脈外圍下起了大雨,勢如傾盆,泥沙俱下,沒人敢冒雨啟程。商隊拖到雨漸細小才動身,傭兵們無需緊趕慢趕,便能搭上順風車。
山路泥濘濕滑,乘車堪比
酷刑。薩斯傑騎在最後,因遺憾而頻頻回望。廢墟在雨中閃爍,幽魂和骸骨送彆商隊後,開啟了新樂章。不管怎麼說,芬提的禮物沒有派上用場,總歸是樁好事。
梅裡曼瓦爾享受著自然之聲。沒有鬼哭狼嚎的和聲,沒有倒胃口的鐵勺子摩擦般的弦樂,沒有荒腔走板的演唱,世界煥然一新,細雨滴答和泥漿咕嘰竟也有種說不出的魅力。他開始覺得「交際花」的歌也不是那麼糟了。
除了樂手,所有人都在雨中前行。昆鬆和矮人巴泰巴赫同騎,在薩斯傑前麵疑神疑鬼地打量。人偶就是他們準備的。芬提除了鎖鏈,還提供了裝灰的盒子,「火雨」阿士圖羅則預備一筒可點火的箭矢。他們在梅裡曼瓦爾旁側竊竊私語,對薩斯傑的選擇大失所望——斯吉克司陰冷黑暗,焚燒惡魔竟也成了值得期待的活動。
純是在汙染空氣。梅裡曼瓦爾心想。他根本不想燒任何東西。原本在威尼華茲,人們對燃燒的奇異渴望便讓他作嘔。倘若回憶太深,往事會在夢中閃現,醒來時他寧願吃生食。
梅裡曼瓦爾慢慢減速,落到薩斯傑身旁。
「來監視我,隊長?」惡魔獵手頭也不抬地問。
「我有事情要提醒你。」
「請講。」
「關於火。」
薩斯傑抬起頭。「火乃生命之源,神秘之因。」他念道,「諸神之火露西亞,太陽與光輝,少女之神。正義加諸於——」
「我指的是柴火,大人。」梅裡曼瓦爾打斷他。「你是露西亞的信徒?」
「不。隻會念詞而已,露西亞希瑟和蓋亞的我都會。」獵手微笑。「你說的是族人的規矩吧。野蠻古老的風俗,血脈傳承的瘋狂因子。照實說,這可比獵手的平日任務更帶勁。」
梅裡曼瓦爾必須承認,這家夥說得沒錯:「如今他們更瘋狂。」
「彆擔心,在加入你的家族前,我是從伊士曼逃出來的。危機四伏的生活我早就習以為常。」
那並非我的家族。「我擔心的是另外的事。」
「還能有什麼?我又不是舉世皆敵。我沒那麼出名。」
「一頭狩獵惡魔的狼,這在當今時節也不尋常。」
薩斯傑皺眉:「你說拜恩?不做獵手,他們和我還有什麼……」
「自打獵魔運動結束。」梅裡曼瓦爾打斷他,「拜恩人向北擴張開始,家族再也沒有收到過南方族人的消息。我們派去過使節,想儘辦法聯絡園丁,還放飛數隻信鴉,統統無功而返:使節和園丁就此失蹤,隻有鳥兒飛回來。它們帶去的信件無人拆開。就經驗判斷,這同樣是很不尋常的事。」
獵手的眉頭舒展開。「這是西萊夫要我回去的原因?族人在惡魔的地盤莫名失蹤?」
梅裡曼瓦爾沒有下定論。「不管怎麼說,你既是族人,又是惡魔獵手。他大概率是為此而召見你。」
「可算有我的用武之地了?」薩斯傑笑了,「好吧,大家都一樣,無利不起早!冰地領失落已久,堪稱是惡魔的老巢,是神聖光輝議會,他們十七年前手腳處理不乾淨,都是他們的錯。」
「我們對當年之事的真相不感興趣,大人,當務之急……」
「讓我來作判斷:拜恩人占領了冰地領,那些留在南方的族人要麼藏匿要麼是死了。至於信鴉,這幫惡魔本不可能給我們回信。」
身後的笛聲不再響起,取而代之的是琴聲。跳躍的舞曲在廢墟上空盤旋,無數隻烏鴉大聲聒噪,試圖參與演唱。噪音突然強烈了上百倍,梅裡曼瓦爾隻覺腦袋裡「嗡」一聲響。從這糟糕至極的合奏中,他沒聽出哪怕是一丁點兒的活人的聲音。真該死。幽靈們在發什麼瘋?梅裡曼瓦爾將耳朵貼在頭上,從沒這麼希望
自己是聾子。
「你最好判斷正確。」他喊道,「否則,就彆去摻和族長的事!」
「看情況吧。」薩斯傑表示,「與惡魔相關的事,我的目標沒準也會參與呢。彆擔心,後續的行程咱們分開,影響不到你。」
「看在同族的份上,我已告知你被派去南方的結局:失蹤,或是被當地的族人吃掉。既然你執意要當他們的盤中餐,不如成全我好了。」
「你真要用碗喝我的洗澡水,那我也隻好答應。」這家夥漫不經心地開玩笑。「我是惡魔獵手,永遠都是。這是我的工作。」這卻不是玩笑話。
梅裡曼瓦爾看得出來,此人心事重重。他帶來的消息隻是雪上加霜。狼人獵手本就有煩惱,返回布列斯讓他無從排解情緒,而族長西萊夫的任務……
最開始他打算派我去,梅裡曼瓦爾記得當時的交談。他斷然拒絕,並跟隨「豬眼」皮奇的隊伍離開,要帶真正合適的人選回來。「我知道你從南邊來,梅裡曼瓦爾。你們算是同鄉。」西萊夫將一封信交給他。「等進入布列斯的國境再讓他打開。」
無論是威尼華茲還是拜恩,梅裡曼瓦爾都不會再回去。碎月詛咒了他,遠比狼人同族相食的詛咒更致命。一旦我踏上卡瑪瑞亞的土地,許多人的努力都將告破滅。為了避免這個結局,他願意做任何事。
包括將探索拜恩的任務丟給一無所知的薩斯傑。
出於內疚,他隻好讓他不那麼「一無所知」。此外,梅裡曼瓦爾沒打開過西萊夫的信,但他知道裡麵裝著給薩斯傑的報酬,他無法拒絕的報酬。這也是西萊夫容許梅裡曼瓦爾拒絕的根本原因:族長沒有鉗製他的手段,卻有操控這位惡魔獵手的辦法。一旦打開密信,意味著薩斯傑再也無法回頭了。
踏入布列斯境內,則說明路程餘下不過半天。彼時正是逐漸滿月的季節,布列斯又鄰近伊士曼……無論西萊夫提出了怎樣苛刻的要求,薩斯傑都沒有了思考對策的時間。
烏鴉突然大叫,梅裡曼瓦爾猛然回過頭,看到黑色的影子在林間振翅。不知怎的,他心頭蒙上一層陰翳。倘若我要做些什麼,那最好趁現在。「我這有一封——」
「泥石流!」斥候飛馬回來報信,「前方百碼有泥石流,必須繞路!」
「無路可繞!」手握羅盤的指揮官沒好氣地說,「左側是陡坡,右邊是山壁,我們要鑽地前進麼。」
「前方六十碼!高地山洞!」又有斥候來報。
指揮者抬頭望望天色。細雨如珠,聲勢漸弱。「車馬到山洞休整,我們聚集人手,清理道路。」
厄運。梅裡曼瓦爾心想,我們才走出沒多遠,就被迫停下。如今暴雨已歇,泥石流雖然威脅不大,但商隊馬車無法通行。作為搭車的傭兵,他們也不得不去幫忙。
加上薩斯傑,一共六人前去幫手。「交際花」安修卻能舒舒服服待在車上,為大人們彈唱取樂。音樂飄出山洞,飄進梅裡曼瓦爾的耳朵裡。它們藏在潮濕的發間,完全稱不上得勁,他儘可能忍住抖它的欲望。也許他們生了篝火,享受乾燥和熱量。
「唱什麼唱,磨人耳朵!」矮人嘀咕。「美麗又好心的夫人,卻偏偏是個聾子。」
薩斯傑的神情仿佛在說讚同。此人對待傭兵們的態度不儘相同,他將尊敬和友善給了梅裡曼瓦爾,將欣賞和讚歎給了「火雨」阿士圖羅、「鸚鵡」芬提和維修師巴爾巴泰,最後,他也將輕蔑給予安修和昆鬆。此人是個崇拜勇力和技藝的武夫,這點他表現得相當明顯。
但他從沒嘲笑過安修,可能也清楚是樂手帶他們找到了賺錢的路子,也找到了離開幽靈領的車隊。沒有錢、沒有藥草,傭兵們肯定隻抱著盒子就走了,不必拖著個固執的獵手,還得替他
找仇人。
在梅裡曼瓦爾看來,大多數凡人其實辦不到這點,而吝嗇的貴族們反而不惜禮節——當然,也隻可能是表麵的禮節。人的本質是一樣的。就連西萊夫,他的家族在布列斯,人們也得恭恭敬敬地稱呼「爵士」。
哪怕這位爵士大人是頭狼人。
看來布列斯人並不懂狼人的習俗,梅裡曼瓦爾邊刨泥沙邊想,伊士曼人則不然。早在拜恩得勢前,南國便早已流傳著稀奇古怪的傳說了:雪人,狼人,飛翼騎士,地獄,女巫,通往精靈遺跡的廢棄礦洞,還有冬神……這些故事是孩子的睡前童話,是講給探險家和外地人的精彩秘聞。大家都這麼說。
而布列斯人沒有這些想象力。在他們眼裡,伊士曼是孱弱小國、是黑暗邊緣未開化的野蠻族群,但仍算是同族。布列斯的凡人——包括他所見的大多數未點火和低環冒險者——總是幻想南方人的貧窮、卑微和貪婪,但他們斷然不可能想到狼人會獻祭同族,乃至於血親相殘。西萊夫正是憑借這些人的慣性思維而成為爵士的。
梅裡曼瓦爾加入他的家族已有三年之久,或許不足三年。如今,曾帶領大家狩獵魔怪、向月亮獻祭族中老人獲得庇護的族長西萊夫,不僅完美融入了布列斯帝國上流社會,還要將族人拖進他的權力遊戲。梅裡曼瓦爾才不想當他的棋子。
至於獵手薩斯傑,梅裡曼瓦爾放慢動作,這家夥是死是活,與我何乾?他的命運並不掌握在我手中。仔細想想,既然破碎之月總能贏得勝利,那他的行為——遵令行事或提前出示信件——似乎沒有那麼重要。
就在這時,忽然萬籟俱寂,身後源源不斷飄來的不和諧音符戛然而止。
梅裡曼瓦爾猛轉過身。腳步聲。他第一時間望向山洞,卻沒看到陌生人的蹤跡。守衛目不斜視,仆役各司其職,營地一切如常,隻有樂聲止息而已。難道夫人終於恢複了聽力?還是旁聽的仆人忍不住拆了那把破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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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並不像梅裡曼瓦爾一樣在乎音樂聲,可能他們壓根沒聽到。他看到阿士圖羅鏟起一鍬土,手臂的肌肉緊繃著彼此牽拉。他也聽見芬提在灌木叢後邊脫褲子邊哼歌——這家夥唱得比安修好聽多了。
但薩斯傑一定聽見了。他抬頭朝身後望,被侍衛瞧個正著。「彆偷懶!」他衝獵手喊,隨後向梅裡曼瓦爾走來。一個矮個子跟在他旁邊,模樣和他完全是兩類人。
梅裡曼瓦爾不禁打量對方,這個穿得像條魚,渾身都是亮閃閃的金屬片,手握叮叮作響的三腳架的家夥,卻也算不上陌生人。此人乃是夫人在斯吉克司收集的諸多噪音製造者之一,在她心中的地位和安修不相上下。
「夫人要見你。」侍衛告訴他。
傭兵隊長丟下鐵鍬,「要我洗洗手麼?」
「不用。跟他過去。」
穿一身金屬鱗片的家夥麵帶微笑,以顯示自己的淡然態度。但當梅裡曼瓦爾站在他麵前時,他後退一步。「你是狼,還是狗呢?」
「我是傭兵,大人。」
「明擺著的。你最好離我遠點。」
擔心我用一隻手擰下你脖子上長的小瘤子?很合理。「夫人找***嘛?」
對方毫無回應之意。「離我遠點,你這臭烘烘的狗。」
這你可錯了,我們剛洗完澡,用的還是同一個花灑,你該一視同仁才對。梅裡曼瓦爾戴上帽子。在他的傭兵團,隻有安修會花錢買香水。商隊的主人自然也有香水味道,不過雨下了這麼久,他隻聞到泥土的腥氣。
這位好心拯救了安修的夫人,梅裡曼瓦爾無緣與她碰麵。而從她手下人的口中,傭兵們打聽到的是謠言、下流玩笑、來往站點和商隊的載貨種類,即便在幾個管事那裡,他們也得到粗糙的評論,比
如聲音甜美、心地善良、不計小節之類,亦或是稍有些獵奇趣味。
當然,人們重點提到了她的慷慨。
一個人的富有不代表慷慨,後者很可能意味著彆有所圖。阿士圖羅出身小貴族,知曉財富背後的秘密。「除非她是深閨裡的***,否則絕不簡單。」火雨警告。「眾所周知,純潔少女是不會離家這麼遠的。」一會兒我們就能知道答案。
他聽從了阿士圖羅的建議,但警惕之餘需要變通,不然他們還在斯吉克司領傷腦筋呢。當安修證明商隊的貨物確有其實後,梅裡曼瓦爾不再追根究底,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煩。說到底,倘若這女人真有什麼盤算,梅裡曼瓦爾也可以拒絕她。
安修和他的琴完好無損地等在山洞前,一見他便站起身。「梅裡曼瓦爾。這是隊長的名字。」
「夫人。」傭兵隊長低下頭。
「真是伊士曼人。」一個梅裡曼瓦爾所聽過最悅耳的嗓音說。「你來自鐵爪城?還是四葉領?」
「我生長在四葉領,大人。」這當然是謊話,但能有效避免一些麻煩。
「為我們彈奏一曲吧,親愛的。」女人對安修說。「你似乎不是人族?」樂聲中,她繼續詢問。
梅裡曼瓦爾帽子下的耳朵輕顫。安修這小子到底吐露了多少秘密?「就是這樣,我大概有點異族血脈。」
「黑暗之地的黑暗族群,是這樣嗎?」
就算你表現得再單純,我也不會信一個詞。「您概括得很到位,夫人。」
「你會什麼?」
他抬起頭。「我是個傭兵,我手下有人,可以接許多任務,或者為您做事。」
「需要錢?」
「錢和命令一起下達,我們將提高效率。」梅裡曼瓦爾一聳肩,「當然,分期付賬也行。定金比例不高,畢竟我們沒什麼名氣。」
「親愛的安告訴我,你們是穿梭在神秘之境的冒險家。」這女人說。
「他沒說我們可以不吃不喝吧?」
「這倒是真的。」女人笑了。她長得不錯,年紀卻早已不是少女。梅裡曼瓦爾判斷得沒錯,伊士曼商隊的主人無疑是位已婚女性,且接近中年。「你知道我們來斯吉克司做什麼嗎?」
「我見到人們來購買商品,夫人。您在進行貿易,雖然走得很遠。」
「我自然是來賣樂器……還有諸多災後物資,以履行商會的義務。」
梅裡曼瓦爾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回答:「你們的商會一定是蓋亞教徒創建的,大人。」
「這我可不清楚。薩斯貝·布倫肯會長從無明顯的信仰特征,對待不同的教徒也一視同仁。或許是他的客戶如此要求罷。我們和你的團隊一樣,梅裡曼瓦爾,錢和命令一起下達,我們就著手去辦。」
「您說得對。但在我眼裡,你們正在做一樁使雙方都獲利的買賣:帷幔山脈的人得到了救助,而你們賺來了數倍於伊士曼的財富。」
「總而言之,商人與傭兵,其實都是唯利是圖。」商隊主人摩挲著手指上的戒指,瞥一眼安修。樂手抱著琴站在一旁,對她報以微笑。這小子自打梅裡曼瓦爾走進山洞,隻為他說過一句話。「我也有一樁雙贏的買賣給你。」
梅裡曼瓦爾想起了那個消失在山洞中的腳步聲。「請講。除了回伊士曼,我都會儘力。」
「伊士曼不是你的故鄉嗎?」
我發過誓,此生不會再踏足卡瑪瑞亞領一步。伊士曼離她太近了。「我要為弟兄們負責。」梅裡曼瓦爾告訴她,「決不會將他們從一個戰場送到另一個戰場上。」
「做得好。我丈夫的上司要有你這樣的長官就好了,可惜他沒醒悟,更沒能及時跳槽。」女
人淡淡地說。她放下手,寶石在燭火下閃爍。「說明有些人注定無法逃離戰爭。梅裡曼瓦爾,我這裡有份口信要你轉達。」
「口信?給誰?」
「我不知道。」
你真是和薩斯傑一個德行。「沒有準確的目標,我要怎麼轉達?」
女人微笑。「我們另有線索。聽我說,梅裡曼瓦爾,某人將找到你,他是千年來的誕生第一顆星星,他會燃燒這個黑暗時代。」她的聲音逐漸沉落。「告訴他,彆相信叛徒。」
「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布倫肯商會的夫人扭過頭,與安修四目相對。「我可以給你定金。」一曲終了,她示意樂手繼續演奏。
噪音再度起伏,一切聲音都開始模糊不清。梅裡曼瓦爾皺緊了眉頭。就在這時,渾身亮片、活像條魚的家夥從她背後走出來,手提一團陰影。燭光閃動間,暴露出輪廓。
……那根本是顆人頭。一隻乾淨的手抓著糾結的亂發,鮮血滴滴墜落,氣味被更濃鬱的香水遮掩。安修撥弦的手一顫。男人衝他咧嘴一笑。
原來如此。香水掩蓋氣味,噪音阻擋窺視,寵物也能充當侍衛。這女人是合格的商人無疑了。「這是誰?」
「我?」
「不。更矮的那個。」
男人轉了轉手臂,露出人頭藏在亂發下的臉。陌生人。梅裡曼瓦爾根本不認得這張臉。「這家夥想襲擊主人,死之前沒來得及自我介紹。你不認識?」他反問。
「我該認得……咦。」等等,這家夥雖然不是梅裡曼瓦爾記憶中的任何一人,但卻符合薩斯傑描述的仇人的樣貌。該死,果真是他給我惹的麻煩!想必她把我們當成一夥兒的。
「那你不久後會知道的。」女人說道,「報酬有很多,既然諸位是值得尊敬的冒險家,想必不會缺少真金白銀……也不會缺少敵人。從我這裡,你獲得了一個死去的敵人,難道不足以酬清任務?請記住,梅裡曼瓦爾,轉達我的話。」
顯然,倘若不答應,梅裡曼瓦爾會獲得許多活著的敵人。大概就是一整個兒布倫肯商會那麼多。「最後一個問題。你們早知道我會和你們一道?說實話,你認識我?」
「不。」女人用悅耳的嗓音回應。「在今天前,我對你根本一無所知。」
是嗎?隨便找個傭兵轉達口信,指望他好運地遇到什麼第一顆星星?還有人頭定金,聽起來完全是胡搞。梅裡曼瓦爾覺得自己身處騙局,所有人都在撒謊,為了某個目的。商人唯利是圖,撒謊可不需要本金……噢,倒也不是完全沒有,某人付出了自己的腦袋。這女人究竟是神叨的女巫,還是殺害無辜之人的瘋婆子?
突然,一個可能性閃過他的腦海。或許兩者皆無。
「有人找到了你。」梅裡曼瓦爾難以置信地說,「就像你找到我……陌生人?生意夥伴?他找到你,讓你將口信傳給同路的旅客!」
山洞裡燭火明滅,噪音更勝。「就是這樣。我獲得了報酬。你也一樣,梅裡曼瓦爾,記住你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