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因果,前世栽因,後世收果。
謝玄衣從未想過,會從薑凰口中聽到這樣的話。
他懸在薑凰小腦袋上的那隻手,緩緩落了下去,揉了揉小家夥的發絲,輕柔說道:“放心,不會再有這樣一天了。”
“再?”
薑凰怔了一怔。
下一刻。
金鼇峰後山天頂,忽然響起一道震鳴!
“轟隆隆!”
鎮壓朱雀大妖的那座封禁之地,頃刻間烏雲密布,劍氣衝霄。
“這是……”
薑凰瞪大雙眼,看著自己剛剛離開的地方:“打起來了?”
謝玄衣眯起雙眼。
烏雲遮掩,金日升空,無數劍氣翻飛而起。
他瞥了眼後山入口,大陣並未有任何異動……看樣子,鎮守金鼇峰的那些執法者,對於這樣的場麵,早已是見怪不怪。
沒猜錯的話。
掌律應該是去找朱雀大妖“談心”了。
以朱雀大妖的性格,謝玄衣幾乎都能想到,兩人見麵,會發生怎樣的交談。
“彆擔心。”
謝玄衣牽起薑凰的手,輕聲笑道:“掌律人慈心善,你那位大兄皮糙肉厚,不會有事。”
掌律人慈心善?
薑凰有些困惑地撓了撓腦袋。
其實這樣的畫麵,她也見了幾次。
每隔一段時間。
辭鏡大兄都要和掌律打上一架,隻不過每次打架,他都會讓自己躲遠一點。
不過謝真好像說得沒錯……
大兄的確很能打,每次打完架,隻是衣衫淩亂了些,氣血翻湧了些,其他看起來和沒事人似的。
……
……
片刻後。
劍氣消弭,大日光華墜落,整座金鼇峰都恢複了穩定。
這一次的劍氣與妖日爭鋒,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激烈。
卻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短暫。
放在先前,這場“戰鬥”,可能會持續一整日。
而這一次,僅僅半個時辰不到,大日輝光便儘數收斂,墜入禁地深處。
“服了麼?”
數百把金燦飛劍,懸列於禁地上空。
趙通天站在劍氣石柱之上,單手負後,大袖飄搖,另一隻手牽引劍訣,這漫天金燦劍光震顫閃耀,直刺眼目。
朱雀大妖辭鏡,則是大字型躺在地麵凹坑之上。
熱浪滾滾掠出。
辭鏡所躺的碎裂凹坑,破碎之處綻滿赤金火紋,無數焰火在裂紋之處流淌燃燒,宛如熔漿,這些焰火乃是朱雀大妖真身附著的“熾焰”,隻不過這場戰鬥已經結束,即便真身現世,他依舊不是趙通天對手。
“服……”
大妖辭鏡咧了咧嘴,他看著眼前男人,嗤笑道:“服個淡!有本事彆用劍!”
“我沒師兄那麼有本事。”
趙通天輕聲道:“但你若是不服……我可以繼續,打到你服。”
朱雀大妖瞳孔微微收縮。
下一刻。
站在劍氣石柱頂端的通天掌律,兩根手指微微下墜。
道袍在風中呼嘯。
劍氣撕裂虛空。
一刹那,無數金燦飛劍蜂擁而下。
無力起身的朱雀大妖,隻能眼睜睜看著飛劍齊齊掠入凹坑之中,他被迫以本尊肉身硬抗,迎接這場單方麵的劍氣碾壓。
這場“蹂躪”持續了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之後。
趙通天散去了這些劍氣,依舊還是那句話。
“服不服?”
“……”
這一次,凹坑中的朱雀大妖沒再開口說話。
不是辭鏡服了。
而是他連開口的那點兒力氣都沒了。
此刻的朱雀大妖,很是淒慘,渾身上下,儘是劍傷。
原先披掛的那件赤紅大袍,早已儘數破碎。
身為陽神境大妖,辭鏡自然不會披裹普通法袍,這件衣袍亦是由“本命熾焰”編織,即便遭遇陽神境的攻擊,亦可以進行抵禦,哪怕被破壞也可以自我修複……隻不過趙通天這次的劍氣噴薄,著實太過淩厲。
整件熾焰法袍被劍氣撕得粉碎,雖然仍可自愈,但此刻愈合速度變得極其緩慢。
辭鏡抬了抬眼。
他麵色有些枯白。
這幾年。
他在金鼇峰劍氣壓製之下,成功破境,晉升來到陽神第二境。
他本以為,能有此次晉境,全部得益於自身的強悍體魄,與過人天資。
每個月,雷打不動,與這趙通天打上一場。
有此一戰,金鼇峰劍氣大陣方能有所消耗。
休戰時分,借著這份自己好不容易爭取而來的“安寧”,辭鏡拚命恢複氣海,拚命汲取元氣……
可今日這一戰,卻讓他意識到了不對。
趙通天,雖然比不過趙純陽。
但是這家夥也是個狠人!
前些年和自己打架,從來沒使出過全力!
如果金鼇峰當真要壓製自己修行……那麼自己,根本沒機會破境!
“很好。你不說話,那我便當你是服了。”
趙通天從劍氣石柱上一躍而下。
他來到凹坑之前,居高臨下看著被打趴下無力反抗的朱雀大妖,平靜道:“既然你服了,那麼現在便可以好好聊聊了。我說,你聽著。”
“……???”
朱雀大妖嘴角有些抽搐。
什麼?
這老家夥瘋了麼?
好歹是大穗劍宮掌律,座下徒子徒孫數不勝數,就沒個能聊天的人?
非得找自己!?
而且還費這麼大力氣,打上這麼一架!
朱雀很清楚,這一架自己雖然敗了,可趙通天也絕不輕鬆,自己這身金剛體魄那是絕對抗揍耐打,即便有金鼇峰劍氣大陣加持,這場劍氣輸出,也需要消耗大量的元氣。
“剛剛那個年輕人,參悟出了‘滅之道境’。”
趙通天第一句話,就出乎朱雀大妖的意料。
“!!”
滅之道境?
朱雀大妖死死盯著眼前的老家夥。
對他而言。
這四個字,已經許久許久沒有聽到過了……
其實也不怪朱雀。
他被封鎖在金鼇峰後山,完全與世隔絕,謝玄衣上一世鬨出的動靜再大,也傳不入他的耳朵。
對朱雀而言,滅之道境,有著極其不同尋常的意味。
他這輩子修行至今。
隻見過兩人,修行出了“滅之道境”。
一個,是蓮尊者。
另外一個,便是大離國的一刀宗宗主羅烈。
隻不過,大道長河寬闊無垠,哪怕摘下了同樣名為滅之道境的果實,二者之間,亦有不同之處。
蓮尊者的“滅之道境”,專攻神魂。
羅烈的“滅之道境”,更注重湮滅肉身。
“滅之道境,的確很難參悟。”
朱雀大妖艱難撐起身子,他的體魄的確強悍,這短短十數息功夫,便恢複了一口氣,能夠開口說話。
此刻辭鏡聲音沙啞,沉聲說道:“不過蓮尊者的‘滅之道境’,可是能夠直擊靈魂的。剛剛那個年輕人,身上完全沒有蓮尊者當年的氣勢,該不會和那個姓羅的一樣……參悟出了次一等的‘滅之道境’吧?”
“天下英雄如過江之鯽。”
趙通天平靜道:“我知道,在你心中,蓮尊者的劍道資質舉世無雙。按理來說,她應該是大穗劍宮的下任掌教,她所參悟的‘劍道’,也的確是世間一等一的大道。”
“反正比你強。”
恢複一口氣後,朱雀大妖辭鏡便又是那副桀驁模樣。
他冷冷道:“如果蓮尊者還活著,你一定不是她的對手。”
“……”
趙通天沉默了片刻,他無法反駁這句話。
的確,當年蓮尊者展露出的劍道天賦,是極其驚豔,極其驚豔的。
即便是師兄也為之感慨。
如果她還活著,那麼如今該修行到了哪一境?
“是。”
趙通天垂眸喃喃道:“我情願死在北境戰場的那個人,是我。”
“嗬。”
朱雀大妖辭鏡譏諷地擺了擺手:“說這些有用麼?我知道人類是何等虛偽的存在……你不必流露出對當年之事的遺憾,反正你也不準備報仇。”
“蓮尊者參悟的‘滅之道境’,並不是最完美的層麵。”
趙通天輕輕吸了一口氣,道。
朱雀大妖聞言,怔了一下,旋即皺起眉頭。
這句話在他聽來,有些諷刺。
他跟隨蓮尊者走遍大江南北,當年那也是一個璀璨盛世,蓮尊者於洞天境修出“滅之道則”之後,便已經可以稱呼一聲同境無敵了……沒人比朱雀大妖更清楚“滅之道”的強大和可怕。
與羅烈不同,蓮尊者的劍意可以直擊神海。
一劍遞出,輕則心湖破裂,重則神魂灰飛煙滅。
“滅之道境,還有更高的一層。”
趙通天平靜道:“肉身,靈魂,天命。”
“天命?”
辭鏡有些茫然。
“生,滅,這兩條大道。乃是世上最為強大,也最難參悟的兩條道。”
趙通天幽幽說道:“滅之道境一共有三層,哪怕隻參悟了一層,也足以如羅烈那樣,成為‘十豪’級的梟雄。蓮尊者的確比我要強,她參悟了第二層,隻不過這並不是終點。”
“你該不會想說,剛剛的年輕人,參悟了第三層?”
辭鏡神色變得微妙起來。
這一刻,他忽然想到了諸多被自己忽略的古怪之處。
這姓謝的年輕人,看起來平平無奇,但他竟然得到了趙純陽的厚愛,被親自賜下一朵“蓮花劍氣”!
除此以外。
兩人距離上次見麵,短短不到一年,這小家夥便成功從洞天境躋身陰神!
“第三層‘天命’,很難參悟。”
趙通天緩緩說道:“如果隻活一世,幾乎是沒有機會參悟的。”
辭鏡再次怔住。
這句話什麼意思?剛剛見麵的這個年輕人,是個轉世者?
辭鏡其實根本不在乎謝玄衣的身份。
他也無所謂謝玄衣是不是轉世者。
隻不過,趙通天的這句話,讓他心湖深處,隱約產生了一道很荒唐的念頭。
他坐在凹坑之中,一點一點,緩緩抬起頭。
大風吹過。
枯葉翻飛。
飽含著劍意的竹葉,落入凹坑,被焚成灰燼。
趙通天衣袖飄搖,聲音輕柔,全然不似那個冷漠出塵的金鼇峰劍宮掌律:“剛剛這些話,是許多年前,她親口對我說的。”
“這是……蓮尊者告訴你的?”
辭鏡的心跳忽然變得快了起來。
他胸口莫名堵塞,聲音也變得嘶啞:“你想說,蓮尊者在北境戰場的‘隕落’,不是意外……”
“不。”
趙通天搖了搖頭,低聲道:“我不知道,北境戰場發生的那場圍殺,到底是不是意外。但我知道,在那一戰之前,她便開始準備衝擊這‘滅之道境’的第三層,天命。”
道境的高低,與修行境界無關。
大道長河,有深有淺。
即便摘下了道果,依舊可以繼續演化。
舉個例子。如今的一刀宗宗主羅烈,早就凝聚出了“滅之道境”。若乾年前,他便成就了陽神境,這些年境界停滯乃是情理之中,可伴隨著對“滅之道”的參悟程度加深,他的境界哪怕停滯,實力也會不斷精進。
“我記得,大穗劍宮的經書閣之中,存著一本‘滅元篇’。”
朱雀大妖辭鏡呼吸變得急促了起來,整個人的神情也無比激動:“所以蓮尊者沒有死,她隻是借這場北境圍攻,轉世重修去了?!”
“我也希望,這就是事實。”
趙通天輕歎一聲,道:“但事實是,大穗劍宮從來就沒有所謂的‘滅元篇’。道門和佛門都存在轉世重修之法,於是所有人都認為,與佛道並駕齊驅的劍宮,理所應當也該存在一道‘兵解重修’法門,隻可惜……無論是蓮花峰的道藏洞天,還是小舂山的藏經閣,都沒有‘滅元篇’的存在。我在大穗劍宮鎮守了百年,這裡的每一本經書,我都翻過了。”
“?”
朱雀大妖愣愣看著眼前男人,有種被耍的感覺。
“沒有‘滅元篇’,不代表不能轉世重修。”
趙通天話鋒一轉,他跳入凹坑之中,蹲下身子,看著眼前朱雀,緩緩說道:“剛剛的那個年輕人,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既然他可以做到重修一世,那麼……”
辭鏡連忙接過此話,一口篤定道:“那麼蓮尊者一定也可以!”
“不錯,這正是我心中所想。”
趙通天垂下眼簾,低聲說道:“這些年,我一直將蓮尊者的生死……與‘滅元篇’的存在聯係在一起。”
在他看來。
找不到滅元篇。
便極大概率意味著,蓮尊者已然身死道消。
“所以你攔著我……”
朱雀大妖喃喃開口。
“我希望你能好好活著,這其實是一個很自私的念頭。”
趙通天輕輕道:“隻是,這世上願意真心等她的人,並不多。如若你走了,那麼我也會很孤獨……”
辭鏡神色複雜地看著眼前這個可恨的老家夥。
飲鴆之戰結束,兩人就這般鬥了許多年,爭了許多年。
這些年過去。
似乎還是第一次說這麼多話。
“況且,活著不好麼?”
“即便你能返回妖國,拚殺一位大尊,又能怎樣?”
趙通天停頓了很久,認真說道:“你應當清楚我的為人,這些年默不作聲,並非懦弱,更非怯戰。而是……我還不確定,那個正確的時機有沒有到來。”
“……”
朱雀大妖垂下頭來,赤紅長發披散。
那股子凶悍戾氣,消散了許多。
趙通天沉默片刻,忽然道:“這些年我積攢了許多氣運,足夠讓【渾圓儀】運轉一次,卦算出當年蓮尊者的神魂殘留。我準備等大穗劍宮諸事落定,便動用這次‘卦算機會’。”
“???”
聞言,朱雀大妖驟然抬頭。
他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人。
“鬥了這麼久,我累了,想必你也累了……”
“停戰吧。”
趙通天長歎一聲,緩緩說道:“如果你願意低頭,那麼我也願意讓步。你好好考慮一下,不用著急給我答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