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政街,萬安縣衙。
清晨時分,三班衙役都已經散了出去,搜尋乾屍案另一名凶手的消息。
西衙班房內,縣尉斐濟站在辦公桌前,語重心長解釋:
“三年前是你爹坐這兒,但現在這個位置傳給我了,從風水學上講,這叫風水輪流轉……”
“咕嘰~”
煤球蹲在縣尉的太師椅上,雖然不會說話,但眼神意思估摸是——你還是站在桌子跟前說話比較熟悉……
旁邊茶桌旁,令狐青墨身著白裙正坐,佩劍放在手邊,雖然神色冷豔無雙,給人一種正式、嚴肅之感,但心裡麵想的全是: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他除了被情劫所困,對姑娘比較厚臉皮,也沒其他過錯……
不生氣不生氣……
親了我就跑去林大夫家,還徹夜未歸,哼……
都日上三竿了,他不會還賴在林大夫身上吧?
溫柔鄉是英雄塚,果然有幾分道理……
隻會陪男人上床睡覺的,那叫侍妾……
……
楊大彪抱著大胳膊,也在門口翹首以盼,認真琢磨:
“濟悲和尚,你說儘歡他不會又跑去斬妖除魔了?待會回來,要是提著另一名凶手的人頭……”
“那吳大人還得流放嶺南!”
斐濟哄不動煤球,隻能背著手來到跟前:
“不過這事兒難。昨天冥神教的人能暗殺儘歡,說明另一名凶手,就是冥神教中人。
“這群邪魔外道藏得深,欽天監、赤麟衛都在找,但至今未曾挖出半點線索……”
彼此閒聊幾句,斐濟忽然發現令狐青墨有點走神。
以斐濟的過人閱曆,隻是略微掃一眼,就知道這丫頭是情竇初開了,想了想低聲詢問:
“令狐姑娘和儘歡……”
楊大彪害怕挨打,連忙做出諱莫如深之色:
“心裡知道就行,彆多問。”
啪——
令狐青墨回過神來,柳眉倒豎掌拍茶案,把煤球都嚇的蹦了下。
但還沒醞釀好詞句解釋,就發現一道身影飛身落在了門口。
呼~
斐濟瞧見謝儘歡過來,連忙上前打量:
“儘歡來啦?昨晚睡得怎麼樣?身上的傷沒事吧?”
謝儘歡昨晚被眼鏡娘摟著睡,特彆潤,不過這話肯定不好明說,隻是含笑道:
“還好,來晚一步,斐叔彆多心。”
“誒,這說的是什麼話,你就算晚上才來,那也是自有一番謀劃。來來來,這是吳大人珍藏的‘雨前銀鋒’,我順了二兩過來,一直沒舍得喝……”
斐濟說話間,便抬起茶櫃,從裡麵摳出一個小竹筒,開始泡茶。
楊大彪見狀,當即把茶杯裡的大葉子茶潑到了門外:
“嘿!我就說茶櫃裡咋全是樹葉子,敢情好貨藏起來了,濟悲和尚你可不地道……”
“就你這德行,也配喝好茶?沒拿涮鍋水招待你都是客氣……”
……
謝儘歡回到老爹的辦公室,瞧見熟人和當年一樣打打鬨鬨,難免有些睹物思情,發現煤球靠在太師椅上不挪窩,詢問道:
“你蹲這兒作甚?”
“咕嘰~”
煤球跳了跳,意思當是——子承父業,幫你占座。
謝儘歡覺得煤球還挺貼心,不過他可不想當牛馬縣尉,從裴叔手裡接過茶杯後,就在茶案旁坐下,看向旁邊的冷豔美人。
令狐青墨昨天被啵嘴,一晚上都沒睡好,此時肯定是不好主動和謝儘歡搭腔,隻是擺出冷豔女捕快的模樣。
斐濟給侄兒媳婦也上了杯好茶,而後從懷裡取出一封卷宗,遞給謝儘歡:
“這是陳府尹差人送來的東西,我這些年其實也旁敲側擊打聽了些,你有什麼不懂的,隨時問我。”
謝儘歡接過卷宗查看,可見是‘行宮鬨鬼案’‘謝溫遇襲案’始末,看簽章應該是剛從府衙案庫提出來的。
楊大彪鬼鬼祟祟自己泡了杯好茶,挪到椅子背後:
“謝大人教出我和儘歡,豈會是貪贓枉法之輩,三年前這案子肯定有問題……”
事關謝儘歡往年冤屈,令狐青墨也探頭查看,插話道:
“楊大彪就不提了。謝伯父能教出你這樣的兒子,本身必然也是大清官……”
斐濟吹著茶杯裡的漂浮茶葉,雖然滿眼笑意,但並未接這茬。
畢竟斐濟是謝溫‘發小’,一起讀書一起當差,正副手共事幾十年,比謝儘歡都了解謝溫為人。
得益於謝儘歡最近的表現,謝溫也算‘父憑子貴’,被諸多不認識的人默認為‘清官、嚴父、能臣’。
但實際上,謝溫和斐濟一樣,都是在京城摸爬滾打的小人物,八九品勉強算個官,但放在朝臣眼中屁都不是。
斐濟油腔滑調,逢人就拍馬屁,是官場素來如此,有賞銀拿他嘚瑟,沒好處也不貪墨,所求無非做好本職工作,賺個養家糊口錢,閒時再能去勾欄小酌兩杯,那就是功德圓滿了。
而謝溫和他一樣,該辦的事要辦,該摸的魚照樣摸,幾十年間無大過,但也沒有太多亮眼功勞,就是個從底層爬起來的小縣尉。
也是正是因為太普通,又沒什麼背景,皇帝行宮安保出現問題,謝溫才會被赤麟衛拉出來扛雷。
三年前出事兒時,謝儘歡並不清楚具體細節,但斐濟相當清楚。
行宮鬨鬼案,起自靖寧五年三月,當時乾帝攜宮嬪、太子,在禦耕山按照祖訓春耕,居於行宮。
三月初五夜,行宮忽然出現陰煞之氣,不少宮蛾看到了鬼影,乾帝、妃嬪、太子、何國丈等皆受驚擾,但隨行仙官沒抓到元凶。
當時韓靖川帶領赤麟衛在行宮值守,謝溫則帶著差役在禦耕山下維持治安。
案發後,韓靖川肯定擔主責,幾番調查後無果,就指責是謝溫飲酒誤事,導致行宮後山出現紕漏,妖邪乘虛而入。
而謝溫應該是被做局了,有幾名差役指證其喝酒,還找到了證據。
然後主審的大理寺丞周明安,就推斷謝溫暗中勾結妖邪、意圖刺駕。
這是誅九族的大罪,肯定不能拍腦袋判罰,大理寺卿、禦史台、刑部主官,乃至直屬上司府尹陳平,都以證據不足為由駁回。
而後周明安又說謝溫玩忽職守,驚擾帝駕妃嬪,必須嚴判以儆效尤,當斬立決,不少人附議。
但大理寺卿侯繼業,是京城有名的青天大老爺,依舊以證據不足為由駁回。
不過當夜喝沒喝酒,有人證物證,謝溫卻沒法自證,觸犯了條例,諸多主官商議後,改判貶官瑞州南寧,乾帝允。
此案就此草草了結,行宮鬨鬼的緣由,其實到今天都沒查出來。
斐濟知道謝溫愛喝酒,但當晚具體有沒有偷偷跑去喝兩口,他真不清楚,隻知道有一刻鐘沒瞧見謝溫人。
謝溫見隻是貶官,也認罰沒再辯駁。
結果斐濟萬萬沒想到,謝溫父子離京不過幾天,就在威州三岔崗全部遇難。
斐濟知道這裡麵有問題,也想為兄弟一家報仇雪恨,但人微言輕根本沒法查,隻能通過各種渠道偷偷打聽。
結果得知三岔崗隻找到了些許屍塊,沒發現謝溫父子、妖物蹤跡,負責調查的千戶、仙官,搜尋屍身無果後,定性為了‘遇到妖物力戰殉職’。
事後朝廷還按照陣亡武官規格,追封了‘忠武校尉’,在城外的忠烈園立衣冠塚,和殉國武卒同享春秋祭祀。
這些事情,基本上都記載在卷宗上。
謝儘歡仔細看完後,覺得這案子辦的稀裡糊塗,必然有無形大手在其中乾涉。
至於朝廷判罰,倒是沒什麼可說的。
畢竟有幾名證人,說看到了他爹當值期間喝酒,還找到了酒瓶。
而他爹隻說失蹤那一刻鐘鬨肚子上茅房了,有點含糊,難以自證。
行宮鬨鬼驚擾聖駕,事情太大了,正常情況這都得掉腦袋。
就算是栽贓陷害,老頭子既無人脈也無背景,還沒法自證的情況下,都隻以‘當值期間飲酒誤事’為由貶官,這已經屬於法外開恩了。
不過這周明安是怎麼回事?
令狐青墨在旁查看完,不由皺起眉頭,詢問道:
“這周明安和謝伯父有仇?他怎麼一直在提議重判,不是誅九族就是斬立決,大理寺卿都駁回兩次了,還變著法子硬說謝伯父私通妖邪……”
謝儘歡對‘律師’偏向原告、被告沒意見,畢竟這是律師的職責。
但周明安是‘法官’,拐彎抹角想弄死他爹,確實太可疑了,他見此望向斐濟。
因為房間裡都是自己人,斐濟這時候倒也沒什麼不敢說:
“行宮鬨鬼就算查不到元凶,總得有個結果;謝大人不背下全部責任,韓靖川就得背失職之責。但韓靖川也沒權利乾涉大理寺判罰,為了平事,隻能想辦法走關係。”
令狐青墨聽見這話,自然惱火:
“這群貪官汙吏,隨意收受賄賂汙蔑清白之人,還想誅人九族,當真罪該萬死。”
“誒!”
斐濟往外看了看,低聲道:
“這話可說不得,這裡是衙門,凡事都得按‘大乾律’來。咱們無憑無據的,總不能因為人家堅持嚴判,就說人家貪汙受賄。就算坐實,也不過罷了周明安的官,而我們得把腿跑斷。”
令狐青墨知道在京城辦事很麻煩,想了想看向謝儘歡:
“要不我和王府說一聲……”
謝儘歡打量著周明安的名字,想想搖頭道:
“陳年舊案,查起來不容易,這些等閒下來再說吧。”
斐濟辦案多年,知道‘殺父之仇’能給人多大驅動力,更不用說謝儘歡還練出了一身武藝,他叮囑道:
“儘歡,你在京城也待了不少年,衙門怎麼查案、怎麼辦事,你應當清楚,有想法最好咱們商量著來。話說昨天那韓靖川,死的真是莫名其妙……”
兩句話看似不相乾,但實則在提醒——做什麼事要三思而後行,就算要殺人,也得按‘大乾律’來殺,彆給人家留把柄。
謝儘歡清楚這些門道,也知道斐叔是真心為他好,對此自然點頭,彼此聊了片刻後,又起身準備出去查冥神教下落。
斐濟本來還有點唏噓,但眼神略微那麼一掃,就發現了不對勁,唰的一下起身,閃到了準備出門的楊大彪跟前,從腰間抽回竹筒:
“你個小癟犢子,我就這二兩茶葉,你還想順走……”
楊大彪一愣:“嘿?眼力見長呀,記得以前都得走出大門,你才能追出來。”
“滾滾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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