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文齋坐落於丹陽學宮正門外。
謝儘歡本以為是個書鋪,真到了地方,才發現是丹陽學宮的官辦圖書館,三層樓宇陳列文獻不下萬卷,樓上還有棋室、茶室等設施。
一樓大廳有個長櫃台,些許學子在借還書籍,裡麵是個身著文袍的老者。
老者佩戴一副象牙質地的眼鏡,手裡拿著放大鏡,還低頭湊到書本麵前,看模樣已經近視到‘身前無人’的至高境界!
令狐青墨對學宮挺熟,扛著煤球來到櫃台前,等待幾個偷偷打量的年輕學子走後,才打了聲招呼:
“吳先生,在下府衛令狐青墨,過來向先生打聽點事情。”
老者名為吳諍,穆雲令同門師弟,以前在學宮執教,老了才來書舍頤養天年,此時放下放大鏡,眯眼左右打量,最後把目光落在了謝儘歡身上:
“原來是令狐姑娘,常聽學子說起,今日一見,果真風姿不凡……”
“咕?”煤球一愣。
“喲,這隻烏雞養的挺肥……”
“咕嘰?!”
令狐青墨也看懵了,連忙把惱羞成怒罵人的煤球摁住:
“吳先生,我在這。我過來是想向吳先生打聽個人,近日應該在書舍買了本書。”
吳諍自然而然把目光轉回正確目標,笑容和煦:
“是嗎?隻要是來這購書的人,老夫過目不忘,令狐姑娘說說看。”
過目不忘……
謝儘歡和令狐青墨深表懷疑,不過來都來了,令狐青墨還是回應:
“我們也不知相貌年紀,隻知道在這裡買了本《陽春豔》,不知先生可能想起此人?”
吳諍流露出深思之色,沉默稍許才回應:
“此乃儒家學舍,原則上不會賣此類豔文雜籍。”
“啊?”
令狐青墨沒明白意思。
謝儘歡暗暗搖頭,插話道:
“《陽春豔》出自前朝大儒青萍居士,其以主人公由盛轉衰的經曆,詳細描寫了當時官僚、鄉紳、豪商的窮奢極欲,以及窮苦百姓為奴為婢的身不由己。此書表麵肉欲橫流,卻也寫儘世情之惡,說是豔聞雜籍,太過片麵了。”
“哦?”
吳諍略顯訝異,雖然視線在謝儘歡耳朵,不過讚許之意相當明顯:
“美人在骨不在皮,書也一樣。公子這番話,算是把書看透了,身子骨還行吧?”
“以前沒看過帶畫的,身子骨還行。”
“那就好,年輕人要節製,不然到我這歲數,唉……”
?
令狐青墨眼神莫名其妙,很不理解看書和身子骨有啥關係,不過還是沒發問,隻是看著謝儘歡交談。
謝儘歡瞎扯片刻後,才再度詢問:
“購書之人,要麼是五十餘歲老者,做商賈打扮,比較市儈;要麼是個二十歲公子,隨身可能帶著把傘,嗯……先生可看得見我腰間所懸兵刃?”
吳諍望向謝儘歡腰間交錯雙兵,扶須一笑:
“看得見,用這麼大的剪刀當兵刃,倒是讓老夫耳目一新。”
我草……
謝儘歡深深吸了口氣,著實沒想到丹州還有比侯管家更離譜的老頭子,這顯然已經沒必要打探了:
“在下還有要事在身,先生若不知道,我就先告辭了……”
“誒~”
吳諍抬了抬手製止:“老夫說‘過目不忘’,又豈會騙你這後生。老夫教了一輩子書,是未經世事的學子、不正經的市井閒漢,還是人情練達的江湖老手,一眼即能分辨。令狐姑娘屬於未經世事,公子則是後兩者。”
?
謝儘歡微微一愣,覺得這眼神又好又不好,低頭看了看:
“先生覺得我不正經?從哪兒看出來的?”
“嗬嗬,前朝史料典籍那麼多,正經人誰靠《陽春豔》了解當時風氣?”
“……”
謝儘歡還真沒法反駁,但顯然也不好承認,岔開話題詢問:
“那兩人都是江湖老手,不知先生可還記得?”
吳諍仔細回想:“來此地的江湖人極少,記得月初,有個二十出頭的後生,過來買陽春豔,言談舉止油腔滑調,老夫一眼就看出他不是讀書人!
“稍微聊了兩句,其自稱何三,隨父輩來丹陽做香料生意,還聊過穆先生和幾位教習平日動向,說久仰大名想去拜訪……”
令狐青墨聽到這裡,知道這人嫌疑很大:
“吳先生可還有此人其他線索?”
吳諍目光望向側麵的空地,笑容和煦:
“若真是賊寇,又豈會交淺言深說實話,老夫聊了一會,隻聽出姓是真的,其他全是胡謅。”
“姓何……”
令狐青墨覺得這範圍有點過於太大了,不過總比沒有強,當下來到跟前拱手一禮:
“謝吳先生提醒,我回去就好好查查。”
吳諍含笑點頭,目光又轉向令狐青墨:
“老夫一眼就看出,公子也是同好,老夫這有不少珍藏,公子可想看看?”
令狐青墨滿頭黑線!
謝儘歡已經習慣了眼不對人,聊了半天,不買點東西也不合適,詢問道:
“哦?先生可否推薦一本?”
“公子是江湖人,應當喜歡這些。”
吳諍說著橫移數步,掀起了櫃台一塊蓋板。
嘩啦~
兩人一鳥探頭打量,才發現櫃台下麵也是書架,不過是橫著的。
書架並排整整齊齊放著百餘本精裝書冊,看名字是——《多情劍客商連璧》《浪子陸無真》《司空老祖豔史》《豔俠奇譚》《金蘭傳》……
整整一牆的江湖豔聞、老祖野史,而且除開儒教大能,諸教百家其他大佬幾乎全部位列其上!
“嘶……”
令狐青墨暗暗抽了一口涼氣,不說翻看內容,光是看到這些倒反天罡的書名,都感覺自己該進雷池洗洗眼睛!
謝儘歡同樣歎為觀止,從墨墨腰間抽出手絹擦了擦手,而後拿起其中一本:
“先生看人真準。寫這些的前輩,後來怎麼樣了?”
吳諍眉宇間儘是傲色:
“我儒門子弟,豈會忌憚旁門左道?寫這些書的大家,大部分都是善終。”
那還不是有小部分橫死?
謝儘歡以前在京城,真沒瞧見過這些‘禁書’,為了見識下野史有多野,拿起一本名字稍微正常的《金蘭傳》打量。
結果剛看幾頁,就發現低估了這幫酸秀才的膽量。
此書女主叫夕霞仙子,原型人物,自然是紫徽山百年前的掌門、上代丹鼎派大宗師棲霞真人!
按照書上所寫,夕霞仙子起初隻是紫徽山不染煙塵的小道姑,偶然誤入秘境,得了道門神典《太上應靈決》,經過和師兄弟的鬥智鬥勇,最終當上了掌門。
故事到這裡還算正常,推進也很快。
但忽然有一天,夕霞仙子就動了凡心,喜歡上了一隻妖魅!
那妖魅生得國色傾城,夕霞仙子和著魔了一般,愛的不可自拔,甚至不惜把洞天福地都讓出了一半,白天自己當掌門,晚上則讓嫵媚動人的女妖掌控紫徽山,花天酒地鬨得百姓不得安眠……
百合文……
謝儘歡仔細翻閱書籍,眉頭漸漸皺了起來,覺得書上這女妖,怎麼有點像是他家鬼媳婦……
他正想繼續深究,結果書卻被一把摁住了。
啪——
令狐青墨本來在偷偷打量,發現書上竟然是自家師祖的豔聞野史,眉毛都豎起來了:
“放肆!何方宵小胡編亂造?棲霞祖師在巫教之亂中立下汗馬功勞,豈能如此肆意汙蔑……”
“誒!”
吳諍抬了抬手,神色頗為不悅:
“此書執筆之人,也是巫教之亂的功勳老輩,當年曾和棲霞真人等先輩共赴國難。姑娘身為晚輩,未曾經曆那場浩劫,可不敢妄加評論。”
令狐青墨沒想到這破書,還是祖師爺同時代的大佬寫的,當下確實不好再斥責,但這東西肯定不能讓謝儘歡看,連忙把書搶過來藏在了背後。
謝儘歡感覺找到了鬼媳婦的來源,心頭自然重視,詢問道:
“此書是哪位先輩所寫?書劍雙聖、司空老魔?”
巫教之亂中,大乾功勳最大的幾位先輩,為書劍雙聖葉祠,佛門玉念菩薩,道門棲霞真人、紫陽真人,巫教司空世棠。
這五人是百年前的教派魁首,如今台麵上的諸教掌舵,幾乎都是這些人的傳人。
比如穆雲令師承雙聖葉祠,陸無真是紫陽真人徒孫,蠱毒派現任掌教是司空世棠兒子。
而幾人中能寫這種破書,且能在學宮私下流傳的,其實隻有儒家最後一位聖人葉祠。
不過為了師長聲譽,吳諍並未點明,隻是道:
“你把書讀透,再結合當年史實,自然就明白此書出自何人之手了。”
謝儘歡其實大概能猜到是誰,又問道:
“此書所寫都是史實?”
令狐青墨美眸一瞪,還來不及替師祖澄清,吳諍就先開了口:
“小說戲言,怎麼可能是史實。紫徽山就在城外二十裡,丹陽些許老壽星,還見過棲霞祖師,若晚上讓妖魔掌控紫徽山興風作浪,吵的百姓不得安寧,本地人豈會無人知曉?
“你真想了解當年往事,該去翻正史,若聽信野史,北周太祖當年都是在草原賣鉤子起的家……”
令狐青墨連忙點頭:“對。紫徽山有棲霞祖師出生到入關的完整記錄,你想看我回去給你取。”
謝儘歡知道野史信不得,但鬼媳婦太過神秘,他找了好幾天,也就在這本《金蘭傳》發現些許線索,怎麼可能不看,於是想把書買下來。
但墨墨姑娘太過敬重自家師祖,直接把書揣進胸口,又取出銀兩拍在櫃台上,扭頭就跑,看樣子是怕被他搶走。
謝儘歡見此頗為無奈,等墨墨跑出門後,才摸出銀錢,悄悄遞給吳老漢。
吳諍也沒說話,從櫃台下又摸出一本遞給謝儘歡,還頗為貼心的搭了本精裝彩繪版《陽春豔》,第二本半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