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箭矢洞穿厚重的書籍,兩股不同的神性的力量彼此碰撞著,撕扯著。
與此前在這墓穴中搖搖欲墜的光芒不同,此刻箭身爆發出耀眼的光芒,一下子排開了四周迷離的黑暗。
少女這才有些被晃到似的回了神,她辨識出周圍斑駁的墓室石壁,知道此刻所在,乃是地下墓穴的最深處。
少女終於緩了過來,從交織著驚恐,羞赧,欣喜的複雜心情中平靜下來,她凝視著站在光中的絕美少年。
總算確認了這是真正的洛爾。
玲娜站著凝視他,身子似乎因為激動和害怕而有些發抖,她張開雙唇想要說些什麼,卻突然紅了眼眶。
她抽泣著,很小聲,然後慢慢增大,直到情緒完全崩潰,她雙膝一曲,整個人伏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
洛爾眼眸低垂,俯視著少女,他正背對著插在書上綻放著光芒的箭矢,以至於看不清表情。
他輕輕開口。
“玲娜……”
“不,不要叫我,我不是玲娜,我不是阿米妮莫,我是假的,神明也是假的,都是假的!”
少女失聲力竭地喊著,她截止至今日的人生都是一個謊言,一旦這個謊言被戳破,她得到的並非解脫,而是破滅。
因為這個謊言就是她人生的全部,除此之外,她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
洛爾輕輕將手放在少女的頭頂,輕柔的觸感讓少女身體微微一顫,他並不言語,而是輕輕哼唱著歌謠。
他悅耳的嗓音少女已經聽過多次,但歌唱,還是第一次,多麼柔和,像是輕柔的雨水浸潤在少女的心中。
讓她漸漸平靜下來。
等到少女徹底平靜,洛爾伸出手,將她拉了起來,如同對待小孩一般,將她緩慢地牽引到一旁的棺蓋上坐著。
少女的眼眶紅紅的,臉上滿是淚痕,她淚眼模糊地看著洛爾,而洛爾握住她的雙手,凝視著她。
眼神如水波般溫柔,隻是內裡平和。
“玲娜,看著我,然後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哭?”
“我,我告訴你也無妨,反正你也已經知道了不是嗎,巫師!你已經知道了。”
少女於是傾訴著,這時她不再叫洛爾的名字,也不叫他竊賊,而是稱他為巫師。
“我根本不是王,我隻是一個普通人,所有人都在騙我,鬱蘭也是,安蔻依也是,她們都在騙我,看我的笑話!”
“我根本不是阿米妮莫,可我也不會是玲娜,因為玲娜已經死了!十多年前的那個夜裡,玲娜就已經死了。”
“我什麼都不是,我是真正的沒有名字的人了,巫師,我,我什麼都沒有了,王座,權利,自由,通通都沒有,就連信仰!”
“就連神明,我發誓要服侍的神明也是假的,我指望祂幫幫我,巫師,你知道嗎,鬱蘭她們衝進來抓走你的那刻,我多麼希望我服侍的神明是存在著的。”
“她們破壞了此地的神聖,未經我的許可,可我無能為力,她們甚至還來到這最深處的王墓將你抓走,神明呢,神明在哪呢?!”
“我詛咒鬱蘭,可她好好的,就算在這累世的黑暗裡,她也好好的!她告訴我,我是假的,我從來都不是王,也並非服侍神明的人。”
“神明根本就是不存在的,我是假的,祂也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洛爾站著耐心地聽著,纖細柔軟的手仍然被少女雙手握著,那雙澄澈眼眸中流淌著憐憫而平和的眸光。
他看著少女,看著她在傾訴中又一次溢出的淚水,聽她詛咒著這個累世的騙局,甚至咒罵著輪回宿命之神烏洛波洛斯。
就在這座供奉輪回宿命之神的陵寢中,在這最深的神聖之地,少女毫無遮攔地咒罵著,多麼痛心又多麼悲愴。
“……我原以為祂會守護我,我如此虔誠,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我原以為祂會,可,可祂並不存在!神明並不存在!”
“玲娜,你是在為祂哭泣嗎?因為烏洛波洛斯是假的,你所信仰的神明是假的而哭泣嗎?”
洛爾說道,聲音輕柔。
“可祂是真的,神明也是真實存在的,我跟你講述過祂們的故事,不是嗎?”
“……你也可能是在騙我的。”
少女悶悶地說道,又抽了一下鼻子。
於是洛爾握住少女的手輕輕用力,將她從石頭棺蓋上拉了起來,牽引著她走出無名之王的墓室,直麵漆黑深沉的通道。
“玲娜,看到這墓穴中的黑暗嗎?它們是神明遺留的力量,《妮莫之書》最忠誠的守衛,你對它們熟悉嗎?”
少女凝望著眼前漆黑的通道,毫無疑問,她曾經日日夜夜地在其中探索,這百轉千回迷宮一樣的通道就像家一樣熟悉。
“熟悉。”
“巫師們將它們稱作神性的力量,它們是蛇怪之母厄喀德那的神性,從我踏入這座墓穴開始,它們就壓製著我的力量。”
“我曾經因此而無比虛弱,你也見過了,我的虛弱是真實的,它們都是真實存在的,你比我更加清楚這一點不是嗎?”
洛爾鬆開了少女的手,朝前走了一步,又轉身,與她麵對麵看著她。
少女怔怔地看著洛爾,少年的身後是無窮無儘的黑暗,而他的身體散發著微光,站在她麵前。
好像排開了身後的黑暗。
“它們是假的嗎?玲娜,你對它們如此熟悉,你心裡最清楚不過了,它們長年累月地積累在這裡,它們當然是真實的,它們就是黑暗本身。”
“它們不因人的意誌而湧動,隻會聽從於神明,聽從那本古書,它們是謊言的編織者,也因此憎恨真實。”
“可是玲娜,我們是真實的。”
洛爾握住少女的手,將之拉到自己平坦的胸前,隔著衣衫按了下去。
少女仍然黯淡的瞳孔一下子瞪得很大,她隻是稍稍停頓,就立馬將手收了回去,臉上又一次浮起紅暈。
隻是那個瞬間,她感受到了。
熾熱而真實的心跳。
“玲娜,你明白了嗎?蛇怪之母是蛇人的神,祂憎恨真實,也憎恨人類。”
“我們就是祂所憎恨的真實,祂費儘心機,想要奪去你的名字和意義,就是因為它們憎恨你,想要吞噬你。”
少女沉耳傾聽著,雙眸仍然盯著自己伸回來的手掌,其上似乎縈繞著幽香,她喃喃著。
“那輪回宿命之神呢,祂是真實的嗎?”
“我不知道。”
洛爾誠實地說。
“玲娜,祂太崇高了,離我們太遠了,我曾經感受過祂的力量,但那或許也可能是彆的什麼,我不敢打包票,也無從去理解祂。”
“可是玲娜,祂存在與否,真的重要嗎?你好好想想,祂對你迄今為止的人生,到底有什麼意義?”
“一個心靈的支柱亦或是一個祭台上的偶像?”
少女雙眸失神,張了張嘴。
“都不是。”
“玲娜,祂,與祂們隻是存在著,亙古不變地存在著,力量遍及整個世界,不因為人力而變更。”
“祂們構成了這個世界,誠然,這個世界充斥著殘酷,黑暗和恐怖,但同時,它也有美麗,光輝和愛。”
“我們隻是渺小的人,應該隻為自己而活,而非為神明而活,那太累了,祂也不需要我們的服侍。”
“就像那個祭司長,我覺得她已經被她對神明的信仰逼瘋了,她明知這是虛假的,但依舊甘之若飴。”
“她教導你成為一個傀儡,成為神明的奴隸,神明確實存在,但卻不是你的主人,從來都不是,你已經衝破了枷鎖,你已經自由了。”
洛爾的聲音仿佛穿透血肉,直達心臟。
“玲娜,你自由了。”
少女不再言語,洛爾也不再言語,這黑暗一如既往,這寂靜也如出一轍。
但這是不同的。
黑暗的靜謐中多了她們兩人的呼吸與心跳,鮮活的脈搏,她們是真實的,存在著的。
終於,少女開口說道,聲音平緩而嘶啞,她雖然平靜,但情緒依舊失落。
“可如果,我不是阿米妮莫,我又能是誰呢?就像那時的幻象所說,我隻是一個普通人,我如何能與你相識?”
“玲娜,你絕不普通,早在你被選中的那一日之前……你知道自己是怎麼被選上的嗎?”
洛爾問道。
少女怔了怔,像是背誦一樣,說出了曾經安蔻依告訴她的話語。
“上一世的阿米妮莫仙逝之後,葬禮和淨禮在一個月之內舉行完畢,由祭司長預言我轉世的方位。”
“十三位守陵騎士陪同祭司長橫跨迷惘之地尋找在逝世當夜降生的女嬰……一直到五歲,才確認了我的身份。”
“等到了七歲,我進入陵寢受教,一年後,繼位……她們是這麼跟我說的。”
玲娜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
“我也是這麼相信的。”
“那你現在還相信嗎?”
洛爾輕輕問道。
少女不再言語,眼神脆弱得讓人心疼。
“可是並沒有人能夠經曆千百次的轉世,你並非阿米妮莫或是誰的轉世,你隻是你自己……
也沒有人能在這墓穴滿溢的黑暗中自如的生活十來年。”
“玲娜,你或許不知道,凡人長時間接觸神性的力量,隻會有兩個結果。”
“要麼因為無法承受神性的侵染而死去,要麼覺醒與之對應的神性,也就是傀之神性。”
“可那依舊無法抵抗《妮莫之書》,因為厄喀德那正是此道的神明。”
洛爾感歎道。
“或許這上千年來,你是唯一不受影響的王了。”
“怪不得蛇之國王座的傳承出現了問題,她們最大的問題,就是選中了你啊。”
“我?”
玲娜喃喃著。
“是的,你是特殊的,你的體內深藏著無色的神性,你有成為王的資質,你也可以成為任何人,乃至阿米妮莫。”
洛爾停頓了一下,金色眼眸中氤氳著複雜的情感。
“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做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