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類似的祭典已經舉辦過很多次,但對於阿米妮莫來說,似乎從未感到如此的繁瑣,漫長。
她看著那些身穿白色紗裙的祭司們,在昏暗的純白陵寢中起舞,但大多麵色無光,或者心不在焉。
她們和自己是多麼的相似。
坐在白玉王座上的少女這麼想著,有時候阿米妮莫會覺得,自己跟這些祭司也沒有什麼區彆。
她們都被困在這座陵寢裡,人生還很漫長,卻早已結束。
與她們不同的是,自己還會繼續輪回,一次次地重生,作為服侍偉大輪回之神的王者,她生來高貴。
無需起舞,也無需為了日常的瑣碎而操心,她隻需要當好一個符號,就能受到千萬人的膜拜和供奉。
往日,阿米妮莫會為此而感到沾沾自喜,這種與生俱來的尊貴和使命感讓她驕傲,但此刻,她發自內心地覺得。
這些日複一日重複的人事和畫麵構建了她所知的人世,她的前世也是如此,更早之前會有不同嗎?
阿米妮莫不知道,她並沒有此前的記憶和人們傳說的力量,她隻是覺得,自己的生活如此可憐。
那個可恥的竊賊,他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他的人生想必要精彩得多,並不單調乏味,麵見神明……
那個小賊還真敢說!
就算是服侍神明的她,也從未見過神明的模樣,聽過神明的聲音。
洛爾是吧,他一定是在說謊,所以她懲罰他,讓他隻能待在那個暗無天日的地底,被鐵鏈綁住,等待她不知何時的到來。
如果她狠下心,大可餓他一天再下去,甚至是帶上親衛,直接去了結他的生命。
他的命運掌握在她的手裡。
這麼想著,阿米妮莫便像是得勝了一樣,她想得太過出神,以至於連有人在叫她都沒有聽見。
“……阿米妮莫?阿米妮莫?”
少女驚覺祭司長鬱蘭正在叫喚自己,她這才回過神來,禮神的舞蹈已經結束,所有人都在看著她。
少女臉上當即火辣辣地燒了起來——
她竟然在祭祀神明的典禮上走神了。
……
“阿米妮莫,你今天很反常。”
穿著沉重白袍的老女人如此說道,她已經很老了,看上去沉默而又嚴厲。
祭司長鬱蘭麵色沉鬱,語氣不善,而作為王的少女隻能一臉不悅的接受對方的訓斥。
這位祭司長十分年邁,據說服侍過少女的前世和前前世,這座陵寢中,也隻有她能以這種語氣直呼少女為阿米妮莫。
“你最好銘記你的職責,你需要做的事情不多,但都很重要,這個王國會因此而安定,因為你是……”
“因為我是阿米妮莫。”
少女一臉冷漠地說出了這句自她經曆奪名儀式之後近乎每一日都會說起的話語。
她停頓了一下,用毫無感情的語調對眼前蒼老瘦削的女人說道。
“鬱蘭,到底是我需要做這些事,還是我隻能做這些事?”
祭司長身體輕微前傾,凝視著這個年輕的王,用近乎是耳語的聲音說道。
“王,你是阿米妮莫,你最好,隻做你應該做的。”
阿米妮莫沒有再回應,隻是認命似的轉過身離開。
瘦削的老女人凝視著少女逐漸遠去的背影,渾濁蒼老的眼眸中閃爍著晦澀難明的光芒。
……
少女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心情有些沉重,在成年之後,她還是第一次被如此嚴厲的訓斥。
但內心沉重之餘,又有著一絲竊喜。
自己的親衛安楠並沒有告密,否則這位祭司長不會是這樣的表現。
她雖然沉默,但是十分強勢,眼裡容不下任何不順從的人或者事物,如果讓她知道有一位男人正藏身在神聖的陵寢裡……
阿米妮莫打了個冷顫,對於這位祭司長,她總是有一種發自心底的畏懼。
好在她把那個男人關在地下墓穴裡,那裡是她的領地,就算是鬱蘭,也不敢踏足那處神聖的地方。
沒有她的準許,任何人都不能闖入其中,這麼想著,阿米妮莫又振奮起來,再次來到了洛爾所在的墓室。
她給自己搬了一張竹編造的藤椅,椅腳交叉著,她覺得自己不用站著向囚犯問話,更不能坐在地上。
“……你都去過那些地方?”
“唔,小時候就在永夜邊境,後來遇到了一些事情,去了荊棘領,再然後去過血月照耀之地,還有無光之森……”
“你難不成會飛?”
少女嘲諷道。
“我雖然沒有出去過,但也知道你說的這些地方每一個徒步過去都得花上幾年的時間……你真是個滿嘴謊言的小賊。”
洛爾隻是麵帶溫和的笑意,也並未反駁,少女冷哼一聲,拷問似的說道。
“那你倒是說一說,血月照耀之地在哪?”
在剛剛她隻是聽到了這個地名,就留意了起來,她此前可從未聽過呢。
“永夜邊境一路往北,越過永夜長城,就是血月照耀之地。”
“那兒的人們生活情形是怎麼樣的?”
“那裡是血族統治的地域,人們生活得很艱苦,每月都要繳納高昂的血稅。”
“那是什麼?”
“就是血液,按人頭收取獻血,每八個人收一份,一份就是一位成年人體內全部的血液……”
“邪魔,應該被通通燒死!那些人不反抗嗎?”
“血族有控製鮮血的權能,凡人無法對抗她們。”
“像巫術一樣嗎?”
“像巫術一樣。”
“那些不過是騙人的把戲,我是服侍神明的人,不論是你的還是那些邪魔的巫術全部對我無效!”
少女凶狠地說道,帶著莫名的自信,隻是每當她這樣說的時候,洛爾總是沉默,沒有正麵回答。
這讓阿米妮莫有些氣惱,這個男人嘴上不說,但心底並不認可她作為王的力量。
她看護這座墓穴中的每一份力量,這本是毋庸置疑的。
突然阿米妮莫像是想到了什麼,冷冷問道。
“你是信奉哪一位神明的巫師?”
洛爾知道這其實是在問他擁有哪一種神性,他遲疑了一下,還是選擇回答。
“我不信神,但如果你說的是神性的話,我是駕馭愛之神性的巫師。”
少女相當震驚,表情突然帶有深刻的震驚和憤怒,她猛地從竹椅上站起,指著洛爾。
“好哇,你居然是愛之神性的巫師,”
洛爾不明所以,但突然間他想起瑪麗安老巫師曾說過,純白陵寢的王曾經通緝過愛之神性的巫師。
這讓他不禁感到一絲後悔,或許他應該說個彆的。
然而少女很快就平靜下來,並用審視地目光打量著洛爾,她像是把這個話題置之腦後,又重新坐下。
“你還去過哪裡?”
“無光之森。”
“那是什麼樣的,裡麵都有什麼?”
“嗯,全是樹,一望無際的樹海,天空中籠罩著黑色的霧氣,陽光無法穿透茂盛的樹冠,因此裡麵總是昏暗無比。”
洛爾帶著回憶的神色說道。
“裡麵有一人高能夠噴火的蜥蜴,能夠隱去身形的幽靈狼群,能夠驅使雷電的巨獸,還有非常可怕的食人花……”
那些過往的畫麵曆曆在目,洛爾兩眼凝神,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石壁,土地和黑暗。
見到一望無際靜謐的森林,以及在那森林中艱難掙紮過的自己。
“那裡也有神嗎?”
阿米妮莫冷不防問道。
“是的,森林也有它的神。”
似乎是想到了什麼,洛爾臉上流露出恬靜溫柔的笑意。
“你在說謊。”
少女突然厲聲說道。
“你在騙我,你編了這麼多,全都是假的!”
洛爾不解地看著她,有些詫異。
“我為什麼要騙你,阿米妮莫?”
“好在我麵前塑造出一副見多識廣,足智多謀的強大模樣,你彆想要騙過我。”
少女這陣火氣來得突然,像是十足篤定洛爾就是一個騙子,又或者內心深處有其他念頭,她指著洛爾高聲道。
“你又是去往邪魔的領地,又是和森林裡的魔物交手,簡直像是勇敢又強大的騎士!”
“你什麼都見過,樣樣都曉得,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跟你一比,我一無所知,又哪裡都沒去過……”
“但那又如何?你這個玩弄把戲的巫師!哪怕在巫師中也是最下作的那一類!”
“你這輩子都彆想逃離地底,那些平原,森林都不再和你有任何關係,你再也見不到它們,就連陽光我也不讓你看一眼……”
少女心中突然湧起一陣怨恨,說不清是嫉妒亦或者因為安蔻依的死而遷怒,她憤怒地朝著洛爾吼道。
“我隻知道這白色的陵寢和這地底無邊的黑暗,從現在起你也隻能和我一樣,你也會和我一樣,永世看護這黑暗裡的一切。”
“你隻能和我一樣……你這個無法重生的竊賊,等到你用餘生來服侍神明之後,你就會去化作塵土轉世而去,而我……
我會永遠在這裡!”
這話語中縈繞著少許的驕傲和更多的悲涼,讓洛爾也陷入了沉默之中。
他眉眼低垂,似乎被阿米妮莫的話語刺痛了,少女心裡湧現些許快意,但隨後又因為洛爾低沉的模樣而有些愧疚。
她於是脫口而出,稍稍放軟了語氣。
“既然你說你是愛之神性的巫師,那就讓我看看你都會些什麼把戲,隻有這樣才能證明你所說的到底是不是騙人的。”
“可你要是什麼都做不到,就說明你剛剛所說的都是在騙我的……”
阿米妮莫猶豫著,然後放出狠話。
“那我就會讓墓穴裡的黑暗將你吞噬,作為你不信神和不敬王的懲罰,明白嗎?”
洛爾點點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明白了。”
“很好,你可以開始表演那些戲法了。”
少女嘲諷地說道,似乎並不相信洛爾能表演什麼,這裡在神明的庇護下,任何巫師的力量都會失效。
更彆說他還這麼虛弱。
阿米妮莫想著,要是他表演不出來,自己一定要狠狠地嘲笑他,她留著他的性命不就是為了嘲弄他嗎?
等到他承認自己的軟弱和卑賤,再好好哀求自己的憐憫,自己才會勉為其難地寬恕他的性命……
“阿米妮莫,看著我。”
眼前突然浮現微弱的金色光芒,阿米妮莫錯愕地抬起頭,正看到一雙氤氳著金色光芒的眼眸。
她呼吸微微一窒,下意識想要抵抗這陣光芒,但它毫無晃眼,柔和又無孔不入,一下子她整個人淹沒。
像在溫暖的水流中徜徉,少女渾身放鬆下來,思緒都變得懶散。
好溫暖,這種感覺,似曾相識,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會是在前世嗎?
阿米妮莫想著,然而在腦海的最深處,被上鎖的記憶開始鬆動。
腦海中似乎浮現出一對男女的身影,隻是麵孔已經模糊不清,但卻覺得十分親切。
“玲娜,回家吃飯了——”
男人呼喊著,聲音在山穀之中回蕩,這是在叫誰,為什麼會這麼熟悉……
阿米妮莫看到了一個小女孩,她應該才六七歲,小小的,光著白皙的小腳丫在草地上快活地跑著。
小女孩正追著蝴蝶,以至於因此忘記了回家,哪怕父親的呼喊也無法將她喚回。
快些回去啊,你的父親在喊你啊。
阿米妮莫怔怔地看著那個小女孩,看著她因為蝴蝶而流連忘返,直到又過了好一會,她才終於跑過爛泥地,到家了。
阿米妮莫就像突然鬆了一口氣,緊接著就看到那個男人彎腰抱起女孩,轉身進屋時還親吻著她的發梢。
那女孩分明有一頭淡色的頭發,肌膚白得發亮,哪怕是在昏暗中也能第一時間看見。
少女突然間淚流滿麵。
她不是已經被獻給神明了嗎?為什麼還要讓她回想起這一切。
這就是巫師惡毒的把戲嗎?
阿米妮莫緊咬著雙唇,因為太過用力以至於咬破,刺痛和突如其來的血鏽味讓她清醒了過來。
眼前金色的光芒已經漸漸熄滅,隻餘下那個男人眼中淡淡的餘暉,他看起來像是很疲憊。
“我要殺了你!這個可恥的,賊,你怎麼敢,你怎麼敢窺探我的過去!”
少女臉上布滿淚水,她用珍貴的白色王袍袖子用力地擦拭著淚水,一邊含糊地咒罵著。
“你死定了,你死定了,沒有人能救你,我一定要把你殺了……”
“阿米妮莫,我並沒能窺探你的過去。”
洛爾有些疲憊,這座墓穴中的力量太過強大,哪怕是他有箭的幫助,依然無比吃力。
“我隻是讓你回憶起,內心深刻的情感。”
“騙子,騙子!愛之神性的巫師都是些騙子,你彆想要再騙我,你就待在這吧,和你那些惡毒的巫術一起埋葬在這裡……”
“我不會再來了!”
少女逃跑似的離開了,因為她在洛爾麵前哭鼻子了,丟失了王的威嚴。
隻留下洛爾在黑暗中若有所思。
少女跑回了自己小屋,鑽進了被窩中,臉頰發燙,身體因為恐懼和歡喜而不住地顫抖。
“玲娜,玲娜,玲娜……”
她隻是一遍又一遍地念著,最後竟然魔怔似地笑了起來。
“我叫玲娜,我的名字是玲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