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高知(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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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社樓在院子裡有人通報免票商品信息時從不探頭連屁都不放一個的有兩家,一家是住在樓上的一對大學青年教師夫婦,男的姓皮,女的姓滕,因學校排隊等分房而在這裡租住。

另一家是住在樓頂小圓柱屋的五十出頭者,小個,謝頂,說話哼哼哈哈,走路低著頭,據說在出版社當排字工。

此人都說他是什麼“分子”,“隱蔽很深”。後一句雖然是半開玩笑,但確實沒人說得出他究竟是什麼分子。

派出所戶籍民警下地段了解情況時也從來沒有問到提到過他,那他是什麼分子?

愛說家長裡短的白姐、郎嫂、沈老太、小學老師姚女士、化工廠曹女士等都沒有關於他的信息。除說他“吃得好”之外,對他無彆的話可說。

他對“同樓”都視同陌路。

也有例外,譬如街道的人來院子裡擺桌發票證叫他下來領取,或有人來這裡找他,鄰居幫著叫了他一聲,則他下來後會向叫他的鄰居點頭哈腰一次。

此人在本幢樓可以遺世獨立,在於他特殊的生活習慣。

底層十多戶共用一間大廚房,每家均有一爐、一桌,爐多數為可移動燒煤球的沙爐子,少數砌的灶,桌是類似學校課桌的兩抽桌。也有兩家共用一桌的情況。

哪家水燒開了、飯燒糊了會互相大聲地提醒通報,哪家吃什麼也互相都曉得——一家燉肉滿樓道都香了。

樓上住戶都在過道上安爐子,在此情況下人們打招呼和套近乎比大廚房還要方便。

他並不在家燒水做飯,也就不需要爐子,每天從街上老虎灶(出售開水的鍋爐)提瓶8磅的開水上樓,洗喝全包。

像嬌嬌這種年齡在小學低年級以下的小孩若或在碰麵時偶然叫他聲伯伯,在左近無人的情況下,他便會停下來瞪視之。

喉嚨裡發出咕咕聲,有的小孩就被嚇得從此對麵不相識了。

但有的小孩能看出他隱含在嘴角的笑意,看出他瞪眼睛是在逗小孩,下次還會招呼他。

這小孩過年或兒童節會得到他出版社印的一本連環畫或一張精美賀年片,他左手遞給的同時會將右手一食指豎在嘴前意思是要保密。

還真的保密了。這一來是因為孩子與他的眼神手勢之間心有靈犀,二來是家長並不領他的情,相反還因為他是個什麼分子叮囑娃兒不要再接他的東西,事情也就被封殺在起始階段。

大學老師夫婦家最顯眼的是門外爐子旁邊條桌上排列六個八磅的彩殼熱水瓶,顯然是結婚收的禮品。

他們對左右鄰居說要用開水就來倒!而其實除了特殊情況下誰又會去倒呢,和睦的鄰裡氣氛就是這樣形成的。

另一不顯眼但更為難得的是他家的自來水不上鎖。

就在去年樓內還要上街擔水,今年實現了自來水管到家,一戶一表,水管上麵掛了許多加鎖的小木箱,須開箱才擰得開水龍頭。

就他一家沒有做這種小木箱。

郎喬返鄉後,大屋的鑰匙交給冷駿。這天兩夫婦上樓前到大屋門口望了一眼,冷駿客氣道聲請進,妻子就先跨進去了。

話題首先就是屋裡的家具,冷駿請他們隨便轉,二人遂儘情遊覽了一番,然後坐在門口紅木八角桌旁的清代櫸木老圓凳上閒話。

說到市民大嚼伊拉克蜜棗而他們似乎不感興趣的事,藤老師笑稱是因為學校裡有賣。

學校和機關買日用品小的用購貨卷,買鞋買飯盒都行,一個鋁製飯盒就要三張卷呢!

大的就興抓鬮,表、縫紉機、自行車、收音機這“三轉一響”都專門有卷,抓鬮!

“缺俏生腐敗,哼!”

妻子憤世嫉俗,丈夫在這時“唉”一聲,輕輕搖搖頭,表示你說這些沒必要。

妻子說得興起:“我提前畢業留校,當時他在讀研究生”,額頭朝丈夫抬了抬,“每月25斤定量,每次吃飯我總要把碗裡的飯往他的碗裡撥……”

語速快,皮老師插不上嘴。

“決定結婚,因為婚後便有副食品供應證,每周可買幾塊豆腐乾、半斤豆芽,還另有一些票證……”

“哼,校內校外兩頭吃!”

她握拳隔著八角桌兩條邊來打冷駿,沒接觸身體就收回了。

“這是要照顧知識分子!教授、工程師有專門的餐券,級彆不同,一月有幾張,一張可帶四人,去市裡專門餐廳,政協餐廳就是一處,吃高級菜。

“為便於多吃幾樣儘都是小碗,小飯碗裝的那種,紅燒肉,粉蒸肉,肉丸子,帶魚,鴿子湯,花樣多得不得了。”

“他們係主任帶她去過一次,我這是第N次聽她對人講了,她這恐怕是低檔次的。”

下次聚談,說到大學生活上。他們入學之年冷駿剛好退學。

夫婦二人一個學化學,一個學曆史,謂大學四年四分之三時間都在參加運動和各種社會活動。

“50年代的時候,還不太重視家庭出身。我,他,我們成分都不好,都考上了大學。按說在這方麵應該越來越寬鬆。

“現在反而搞嚴格了,我妹妹就沒考上大學。他的弟弟,中考非常優秀,連高中都不讓讀!

“兮,奇怪也哉!為何如此,社會學家?”

“兮,奇怪也哉,叫我社會學家?”

“覺得你見多識廣。”

被封了這個頭銜,就不能不敷衍幾句:“我想的話,你剛才說了在餐券方麵要照顧工程師,還有作家藝術家、政協委員等等,那麼對工人農民,拿什麼照顧……”

“而且還是主人翁,拿成分!”她搶著說了之後笑。

“這種照顧還不掏子兒。”不願開腔的皮老師興頭上也加上一句。

“對社會起到一種穩定性。”社會學家再來句。

丈夫有課告辭。後麵的話成了絮絮私語:“我產後奶很少,每次喂奶娃兒使勁吮,疼得我要哭……”

從未對男士說過這些,在他麵前奇怪地收不住嘴:“像流的不是奶而是身體的血!出院那天差點哭,問護士長,我這一點點奶水……

“護士長基於同情,說去找醫生商量,看能不能開個證明,就說你是因病無奶,你們拿證明去找牛奶站,可以訂一瓶牛奶。

“十分鐘後,證明果然來了。

“護士長千叮萬囑,產婦無奶的多,但是沒辦法,這種證明其實很少開,因為開多了,牛奶公司對醫院有意見,而且也根本沒辦法供應。

“老皮塞十元錢表示感謝。我說還有醫生咧,老皮又加十元……你說這叫什麼!老皮就憑這張證明去牛奶站辦了張四寸見方的卡片,印許多小格,一日一格,打勾。”

傍晚他在過廊停放黃包車,背後一個聲音:“雷鋒同誌好!”

他知道是排字工,先已掃到一眼,對此獨來獨往的“分子”、“啞巴”居然會對自己先開金口感到驚訝又高興,轉身道:“工人階級好!”

排字工迫不得已瞅人時黯淡無光的眼珠顯得神采奕奕:“我叫你雷鋒,你就封我工人階級?”

“對等的呀,我若叫你同誌、先生都不對等。”

近乎耳語的聲音:“有空上來坐坐。”

他帶著十二萬分的興致當晚就去了。

得知他叫高全,是個胡風分子。

圓柱形小屋極為透光,分向東西南北四麵有有四個拱形的窗口,窗口大半人高,有窗紗和玻璃兩層窗扇,隻有不到兩顆頭寬度。

兩人在耳鬢廝磨的情況下可勉強並立在窗前。

從這塔樓上可看見半城的燈火,星星點點,迷迷糊糊,可以說看去像城市很疲倦,可以說看去像城市在做夢,可以說看去像城市藏腋著什麼在等待。

高全請喝掛耳咖啡,說咖啡熱飲才好,他乃遵命。

上次類似的遵命是啜飲了豆腐西施泡的熱茶。

高全說自己從十九歲發表作品,主要是寫吃,寫了二十年,直到寫成了胡風分子為止。

現在擱筆也不是不準他寫,怕說成影射。

說起自己的帽子:我從十九歲發表作品,寫詩,向胡風主編的刊物投稿。首次投稿就收到他的回信,說我的詩“有泥土氣息,將選用幾首。”

便是發表在《聯合特刊》上我的組詩“鄉村小集”了。

我當時是個都市流浪漢,想去解放區,但條條路都被堵死了。我便以發表的詩為敲門槌,去敲先生的門。

先生,一個高大胖壯的中年男子,非常和氣的,親自應門,讓進!他聽了我的情況,請他介紹通向進步的路徑。他說就留在城市吧,“到處都有生活,到處都有戰鬥”。

我可不是位戰鬥者,這,是我與先生分歧的關鍵,也是我打成胡風分子感到冤枉的冤枉所在。

先生“留在都市”我聽了。但,我就埋頭寫起吃來了,寫了十多年吃——

批判胡適正酣,橫空降下一個批胡風運動。

比批胡適厲害得多,我說的是處分,並沒有給人戴上“胡適分子”帽子。

先生本是左翼文化乾將,是與胡適對著乾的。不妙在於他的文藝主張上與更左的一派有衝突。

你說怪不怪,都左成一堆了,又都掌了權,這派還要把那派拿來整,而且還要逮捕入獄。

“而你們這些,也就冤哉枉也!”獸蛋兒笑。

“不能說‘這些’,我隻說我。但——”

“但怎樣?”

“我無怨無悔。你聽我說——

“我戴帽子之前,社會上的事情,十處打鑼九處有。寫和發表,就是吃,但是其他我要說。從被關押放出來之後,便成驚弓之鳥,不然,我成右派是百分之百。”

“兩頂帽子區彆何在?”

“對有些人可能沒區彆,對我,算是放了一馬。”

冷駿因郎喬從金絲楠木寫字台旁邊抽屜摸出的罐頭等都來自黑市,問他咖啡是不是也在黑市買的。

“很意外,從前年起香港報紙開始刊載我的舊作,我所以有外彙卷。”

冷駿知外彙卷,是對海外彙款,按彙款的金額發給購物券,另一種僑彙卷也是一樣。

“憑卷到友誼商店去買外麵市場看不到的好東西,價格還並不貴。

“這年頭當然大家都買吃的。經常一家人捏幾張卷進去,看得眼花繚亂,商量來商量去,不知該買哪樣。

“來來,我請你吃你一定沒吃過的!”

他從床腳靠床頭的位置摸出兩個罐頭,又從壁櫃中拿出碟子和麵包片。

冷駿已拿起罐頭看上麵的俄文,是魚子醬罐頭和金槍魚罐頭,隨口把中文說了出來。

“咦,學過俄文?”

“哈哈,隻讀過幾天速成班!”

“什麼速成班?”

“大學。後來要我專門學它,我乾脆就拜拜了。”

胡風分子愣眉愣眼聽了,也跟著打了幾聲乾哈哈。

“我這罐魚子醬買得相當貴,當時糊裡糊塗就買了,一直舍不得吃。原來是為知音貴客買的,冥冥之中有一種超意識存在,我相信這點。”

“不敢當!”

沒有開罐頭器,剛轉身去找螺絲刀什麼的。

聽見響聲,回頭一看打開的罐頭拿在冷駿手上,誇張地把眼、口都張圓了。

冷駿笑道:“哈,就是個熟能生巧。“

將魚子醬和金槍魚分彆倒在兩個盤子裡,魚子醬如一盤小小珍珠,黏稠圓潤,氣味清爽淡雅,閃爍著淡黃光輝。

小塊金槍魚沒那麼好看,但饕餮族之箸更願意伸向它。

他給冷駿看自己收藏的菜單,說菜單者也始於十六世紀的法國,當然囉那是個美食之都這也應該。

他收藏菜單上的食界名人獸蛋一概陌生,所感興趣的隻有張大千畫了食材並題字的菜單、一款貝殼形菜單和一款寫在折扇扇麵上的菜單。

這晚,高全指著窗外星星閃閃的殘燈,她離婚老婆上班的那盞,說起對方的事。

她當年年紀不大,能量可不小,不妨稱之為家,編輯家。

那時正乘著雙百方針的春風,忙著飛來飛去,向知名的哲學社會科學家組稿。

太天真爛漫了!編輯組討論:對唯心主義的毒草怎麼區分?

她道,毒草,讓它長出來,才好鑒彆和批判呀!

意思是說對重點稿件,不能編輯組說是毒草,就把稿件斃了,而應該先發表出來。於是成了大右派。

對她的右派材料,批來批去,篩來篩去,連前夫是胡風分子,都戀戀不舍,因為是我主動提出離婚,所以說她還戀戀不舍,都包含在內,上得報紙的罪名隻拎出了一條,就是 “毒草培養論”。

有個乾姐大十來歲,完全像同性戀,結婚時那種難舍難分,弄得我像個罪人似的。乾姐是搞化學的,終身未婚,離婚後便回到她乾姐那裡去了。

乾姐是位考取過舉人的農民領袖的後裔。她們幾兄妹都是喝過洋墨水的,而且都是科學家。

乾姐兄長有進步傾向,乾姐受其影響,她原本有些動蕩卻強壓於心的思想,像小草慢慢從枯枝敗葉下探出頭來,接受風霜雨雪的吹打與洗禮,其生長的根苗從中立偏右,漸漸向紅色這個主色調傾斜。

51年思想改造運動,幾兄妹都把胡適傅斯年等幾個“帶著花崗岩腦袋去見上帝”的反動分子大罵了一通。

和乾姐關係很親的除了我太太,還有個姓異的男學生,像乾兒子一樣,曾是地下黨員,當過文教局長。乾兒子始終未婚,他們有緋色傳聞,但又抓不到把柄。這乾兒子不知何故被打成右派,放逐勞改。乾姐視其為親子,大受刺激。

啊異老師!獸蛋暗自嗟呀,沒吭聲。

乾姐自己,對政治保持高度警覺,如枝頭麻雀,隨時觀察風向。如批胡時便將有胡適簽名的合影照,多人而非她與胡適單獨,從箱底翻出交給組織。

可惜,先天帶來的政治因子,由不得她。

他家的農民起義先祖後來投降了朝廷。有點像宋江,被朝廷派去征方臘,但過後又征遼國,去抵禦外辱收複失地。於是,起義領袖、投降派、劊子手和民族英雄這幾頂高帽子換來換去戴在頭上,曆史學家、投機家爭得不可開交。

忽又有新的材料出現,對英雄說有利,這派似得到翻身。然而又出來一匹新銳黑馬,再次進行了顛覆。死者長矣已,後人卻睡不了安生覺,

乾姐無論解放前後,政治上都是站穩腳跟的,在前幾次運動中安穩渡過。就為這個祖宗問題,翻過來倒過去,始終感到迷惘,患上了憂鬱症。

眼目下,四清又成燎原之勢。先叫小四清,隻在農村展開,現在擴大為“大四清”,要清查曆史等等,已有學術界一些紅極一時的大人物,被拎出來批判了。

所以我說,我算什麼東西,我的運氣很好,很好!

是的,你運氣好,我運氣也好,甚至更好。更好隻有獸蛋兒自己懂,指沒有背著異老師說的那個黑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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