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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漸稠密。前路在開始變白。
大路斜刺裡劈出條支路,鑽向入口處有兩座小山對峙的山溝,宛若個小的天門山。
那小天門山裡有林林總總好多味況。
崗亭裡的人問他找誰,“異士卓”脫口而出,就進去了。
走完這條兩裡長的山溝,來到個看上去不錯的勞改農場。有田土、房舍、桑竹、魚塘之屬,並有個操場。
操場邊的食堂熱氣騰騰,許多人冒今冬第一場雪,在操場上站著蹲著吃飯。
他老遠聞到菜粥香,快去,趁熱喝呀!
可他沒有碗。正急得團團轉,一碗熱粥遞了過來。
接時手重了些,粥潑撒出來。
“咄!”
他即遵命將舌尖兒靠在碗沿,五指將盛滿粥的碗旋轉一圈,將碗邊舔得個亮閃閃。
這才叫了聲“異老師!”
異老師賞識地一笑,帶他穿過操場。
“這裡叫太乙餘糧。”
“呃?”他隨著異老師目光,見不遠有一群筍狀的突起,像個土林。
“禹時,救了很多人的命。”
“知道,叫白鱔泥。”
方言白鱔泥又叫觀音土,是一種顆粒細膩的灰白色泥巴,用手捏頗像麵粉,因未攙雜腐殖質等,所以“可食”。
“你喝粥。”
“老師,您先喝!”
發現老師嘴角很乾淨,是他舀的第一碗粥。
燙,異士卓小心喝了幾口,將剩的半碗粥又遞給學生。
他雙手捧碗喝完了粥。
頭抬起將空碗下捧於腹前,異老師方問:“何來?”
他扼要講了所經曆的。
“恭喜你!”
“啊?”
“你對檔案一事知道幾何?現今凡中學以上學生,及乾部和所有領工資者,不包括臨時工,皆有檔案。
“記載了你和家庭成員的一切,此將隨你的調動而旅行,而這個黑匣子自己並不知道。”
“農民沒有這個黑匣子。”
“嗯,不是說在這一點上當農民要好一些,懶得給你建而已。他一輩子都窩在一個地方,隻能窩在一個地方。”
“說到你,你大學回來後,當農民,情況特殊,你可能還是有這個黑匣子,現在沒有了。”
“可以一騎絕塵了,哈哈!”
若不是雙手捧著碗,他還要跳起來翻幾個筋鬥。
老師隻隨他的笑聲扭了扭嘴角,顯然覺得也沒什麼太好笑。
一同去食堂吃飽了粥,之後在雪中散步。
異士卓指著幾個年輕的身影:“反右時,高中學生臨畢業集中學習,叫暢所欲言,這幾個學生把已經劃成右派者的話,又拿來說……”
“年輕啊!”他歎,“年輕的優點怎麼會變成致命了呢?”
老師不答他的,把自己的說完:“結果當了不戴帽子右派。既不戴帽子,不知為何也弄到這裡來了。飯能夠吃飽。”
“哦,老師,我一路行來,看見到處吃飯都不要錢,還吃得很好,就你們這裡喝粥。”
“這,因太乙餘糧現不祥之兆,得防患於未然。
“它平常年份並不生長,或者說,長得比海裡珊瑚礁的堆積,都還要緩慢。
“今年它像醒來了,開始瘋長。
“兩年前我們來,不過像些才露頭的小竹筍,一直未變。看現在——”
獸蛋兒目光跟隨老師望著壯觀的土林。
“可能來得很快。你可趕緊找個合適地方,像熊一樣冬眠起來。”
分手時塞給他一大包玉米麵饃饃。
走出天門山後回望,灰白色的竹筍群愣頭愣腦立在遠端,似在呼吸並警醒著什麼。來時雪大竟未注意。
過夜成了難題。他在雪地裡邊走邊尋找住戶人家的光亮。
一直有兩對特大號的螢火蟲——狼的眼睛跟隨在屁股後麵,聰明知他迥非常人根本不敢靠近。
看見有處山坡上紅光忽明忽暗,有點像劣質的煙花,像烏雲裂縫中掙紮的晚霞,像紅梅在雪中淒涼綻放。
他一望而知那裡在做啥,雖有些不解,仍心竊喜之。
這是層巒上的一個坡頂,一小片平壩。地勢高朗開闊。
正像是中年禿發的腦袋,周圍被稀疏的樹木環繞。暴露而又不易暴露。
從他去這麵的山穀裡有條山溪。上去一排數間窩棚。對麵一座泥巴和樹枝糊成的小土爐正在吞煙吐火,一老者在拉風箱,旁邊有一小孩坐著在打瞌睡。
首先令他感興趣的尚不是一老一小,而是渾身是嘴的小土爐吐出來的那些舌頭。他並想起了那隻紅耳朵鳥兒,好多的紅耳朵!
“大叔你好!”
他大聲打招呼,嗓音顯得過分甜膩了一點,近乎討好。
他已嗅出毋寧叫品味出這老頭兒是個怪人,怎麼個怪法卻說不清楚。
他剛一出現老翁就看見他了。
現在麵對麵打招呼,老翁依舊隻將他看一眼,不僅不答,還將頭扭了過去。
非得臉皮厚不可。走去呲牙漏縫滿身紅光的土爐邊站定:“大叔,鐵還沒有煉出來呀?”
老翁依舊裝聾作啞,還連看都懶得看他了,存心要來個聾啞瞎俱全。
揀根棒兒去敲旁邊那亂發蓬鬆、頭枕著雙膝和手臂在睡覺的小孩的肩頭。
小孩是看一眼之後又把頭埋下去的。
老翁:“去睡,去睡。”
因為裝啞他隻是用喉頭在發音,嘰咕嘰咕。
小孩坐著沒動,把冷駿望著。
說小孩麵如鍋底都不算誇張,但冷駿把她一眼看穿——這乃由於鼻孔的助陣——是個女孩,鍋煙墨難掩她五官的清秀。
哈哈,我看來得先交投名狀吧!
叫朝見禮或打門錘更合適。
爐邊除些爛柴棍,並無“鐵塊”,也就是說這一老一少尚未體驗過成功之喜悅。
他巡視一下,便一手提起一個盛有水的木桶,一手執破鏟,去地邊和半桶兒稀泥提過來。
然後一邊吹著口哨——也太過悅耳和嘹亮了,一邊三下五除二將所有“舌頭”糊上了。
接著他便開始往爐內投爛柴塊,對老翁叫:“拉!拉!”
不料老翁反而站起往窩棚走去,拉個屁!
他從小孩看得見的角度衝老漢背影做了個怪相,這除了自找樂子之外也在逗小孩。
回頭正要自己去拉風箱,見孩子已坐到風箱前,拉起來了。
“好!好!”
打了個榧子鼓勵她。
他打的榧子帶金屬聲與口哨各異其趣,口哨像響鞭抽向雪夜,榧子像枚小鋼炮在耳邊“嘣!”
孩子抿嘴兒笑著,始終沒有張嘴。
啞巴?
他不斷朝爐子投著枯枝爛柴,帶黑煙的火苗呼哧呼哧地明亮著竄高。
到枯枝爛柴投完了,他不得不提起老翁坐的青杠板凳,丟之前在空中故意有所停留。
“你你你!”
老家夥在暗中觀察,終於發聲了!
他不管不顧地朝爐內丟去,喊:“出鐵了,使勁拉!”
老翁慢搖慢搖的走過來,看指頭粗的通紅的鐵水從爐門中緩緩流進“來客”加工過的沙模裡。
喉嚨裡重重地“咳!咳!”不知想表達什麼意思,八成是在心疼青杠板凳。
他丟下欣賞著的祖孫二人,點根鬆明子(帶樹脂油的火把)去看窩棚,剛才從背後上來的。
三間窩棚一字朝南,從右數過來第一間地鋪上堆著亂絮,汗臭味、煙草味、各種黴味令他連打幾個噴嚏。
當中這間他知是女孩住的,有張床。
第三間窩棚最寬,頂上吊一插旗槍的竹籃,叫篼篼壇,所供奉的羅公(或雲薑子牙)麵黑,持斧吹角。
竹籃並露出幾本卷邊發黃的書,雖然不是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就著鬆明子翻了翻。
除一本曆書外,其他幾本恍若天書,字大半都不識。
靠裡有幾個儲存糧食的罐罐,還堆放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包括幾個乾草垛。
便將行李丟在篼篼壇下。
“你走,沒地方睡人!”背後傳來老翁憤怒的低吼。
哪裡理他,背對他拿兩個乾草垛打開鋪好,解開行李。
“壇神下不可住人!要倒運!”
“哈哈倒運就倒運!”
也是故意要氣他,倒下便睡。
一股幽香卻差點把他送去了閻王殿。
老翁點的這柱香叫幻苦艾,來自叫白藥師的朋友。
老翁蓋覺此人非凡夫俗子,必先熏香而後除。
既非凡夫俗子又何以一定要將他除去?他這裡從不留人過夜,已除去幾人矣。
此人他卻是容得下的,他若不是一直在跟孫兒眉來眼去的話。
在林中夜裡各種奇怪聲音中,開始夾雜著他的均勻的打呼嚕聲。
老翁提鋤過來,掄起鋤背朝頭上猛擊了十餘下。覺得差不多了,便丟了鋤頭,趁熱收拾。
將他幾乎托光——隻賞了條內褲,拖至北坡的一處坡腳。
已有青塚數座,現在又添個黃土堆。
不覺間雲銷雪霽,明月在天。
泥土中冷駿實是被活埋的。他下齶還像安了彈簧,口一點一點張開,渴望有風吹入。
土堆鬆鬆垮垮,漏洞百出,可這季節雖刮的北風,他臉卻朝著南方。
他魂魄半已出竅,乃有一殘缺之五彩小獸,蹲在土堆上等另一半。
魂魄自五臟六腑逸出,心、膽、肺、隔、腦而有赤、綠、紫、黃、白五色。
魂魄之斷續飄渺,亦五色乎!而糾結於心。
故而搖搖晃晃,將斷未斷,若即若離。
而一旦整體逸出,即如風箏斷線、魚泡之吐出矣!
此較之月光更透明、較之桂影更虛幻、較之相思更纏綿的五彩小獸參差成形。
忽擠幾滴鮫魚之淚,與這條硬漢身體廝磨多時,終於“呲”一聲,便要脫離——
剛好啞巴女孩拿著幾張紙錢和一支帶餘燼的小樹枝走來。
這已經成形的五彩小獸,又登徒子一般,還有一點點藕斷絲連。
“咯咯!”一襲白袍垂塚邊樹上,潛候多時的倀鬼在袍內乾笑著,“爾等既出,生門已閉,無再啟之理!”
原來烈士、壯士、硬漢,及貞女、癡女之魂魄,曆來為虛耗、彷徨、道路、喪門、倀等追逐,解往陰曹,獲取賞賜乃至其它意想不到的好處。
然篼篼壇的羅公鎮住區間的鬼,倀來得都很勉強。
啞女蹲在新墳背風麵吹火種,鼓腮連吹數次,方才吹燃,將紙錢燒了。
便聽土堆內有聲:“好悶,我想出氣……”
聲音雖細小沙啞,聽著就像地心傳來的轟鳴,啞女嚇得向後跌倒。
便又坐起,隻見什麼東西在土堆外扭動,像幾隻白色蟲子。
“好悶,我要出來……”
她鼓起勇氣,咬牙道:“你便是鬼,我也幫你出來!”
走去一扯,扯出隻手。
她還要再扯,墳已土崩瓦解,冒出一顆頭,接著又抖露出半截身子。
“呀呸!呸!”冷駿不斷吐出口中泥沙,還有半截身子怎麼也掙紮不出來。
篼篼壇羅公每仗劍拿鬼,也先叫聲“呀呸!”
倀鬼最聽不得這一聲,丟開拿住的冷駿半邊身子,撒腿就跑。
獸蛋兒全身拱了出來。
啞女被一見鐘情的“愛”字罩著了吧,雖然驚呆了幾秒,內心卻一點不怕。
他被擊打十多下的頭好好的,周身全是泥沙和擦傷。
她上前隻拉一下,他便順從地躺下,就用雪和樹葉給他擦起身體來了。
褲衩這裡卻不好辦,既臟而且還有血漬。
她仗著自己扮的小子,捏著兩邊褲腰向下褪。他似有幾分扭捏。
然後她拿幾片樹葉覷準之後把臉扭開了搭在他那裡,便又給他擦起來了。
獸蛋兒這時幻苦艾的作用還在。後來小姑娘將褪到一半的下衣乾脆從腳後跟扯下,用雪、樹葉和手指無遺漏地抹乾淨,令他覺得身體在做著雲端上的旅行。
最後小姑娘將他扶回到羅公壇下,給他敷上藥,並從自己窩棚給他抱床被子過來。
老翁這時始見著了,嚇得不輕。
時才半夜,又各自睡去。
冷駿夢處石罅中,罅中有惡氣噴湧,一臂被卡,掙紮不得。
又見怪石如獸牙森列,將頭顱如瓜果般咬得卡嚓地響,疼痛麻木,腥氣衝鼻。
後又覺何物之血盆大口正銜著自己半邊腦殼,將欲吞入。
而整個右臂已吞進消化道去了,左耳和半張臉還掛在血盆大口之外。
幸好吞進部分未開始消化,他手指一撓抓著了粘糊糊的消化道壁。
好個怪獸,他五指金剛杵這一撓,便是麒麟狴犴狻猊也休克了,它卻照樣要吃下他。
同時左手反轉,猛扳住怪物之唇,令其張口,己之腦殼始稍鬆動。
而他深陷於怪物消化道內之五指,消化道闊綽如桶,五指乃遊刃有餘,不停抓撓,如探囊取物爾!
取何物,實自寬也,自娛也,痛楚中、死亡進程中之尋歡作樂,莫此為甚矣!
怪物既無接招之力,要整個吞下他,哈哈哈,就休作此想了!
不料泰極否來,怪物那禁得住他五指金剛杵在臟腑內撓動,身體產生痙攣與抽縮。
消化道縮至無縫,口腔怪味如噴,煎熬甚急,冷駿頓覺窘迫,此自作自受乎!
想我未站著死在雷電下,棍棒中,烈焰裡,今卻憋死在一怪物口內,真個是委屈已極,羞憤難當!
淚珠兒漣漣,好難堪呀,想揩拭一下也辦不到。
正在殃殃待斃關頭,怪物忽打一乾嘔,將吞進之右臂右肩吐了出來。
他周身無比鬆快,而又無比狂躁!
十指金剛杵抓住怪物之上下唇拚力一撕,“叭叭叭——”此聲如響鞭而飄越千萬重山。
如紂王為妲己裂千疋萬疋帛而響達天庭,如巢父之以山脈為琴枕江河為琴弦弦斷地動山搖。
天聾地啞聞之亦驚悸,破天荒半夜裡駕起雲頭。
“好生作怪!此臭蛋兒不過風狸之轉世。
“風狸,小獸爾,他撕掉一條蟒蛇,何至鬨如此大的動靜?”
“是呀是呀,此小丘耳,居然長成此等巨蟒!”
“老哥,此山雖小,然在山上洞穴、草棚、岩縫入住,及在斜坡、亂石中刨土種雜糧者曾也有數百人。
“都是那些怕挨鬥的地主、堅持不入社的人,和要退社的等等,所謂地富反壞。
“經幾次搜山,結果便是這條蟒蛇了,是乃許多精氣魂魄聚合所成也!”
“那好那好!”
“老哥怎麼叫那好?”
“此蟒被他撕掉,眾多魂魄於頃刻間,或獲升天,或得入地,或解脫了去飄泊,愚兄所以說好!”
“此臭蛋兒有兩刷子,對你我未必是件好事!”
“啊呀啊呀,我糊塗了些個!”
原來二童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便能剖析幽微。
將上至日月之行、帝之所好,下至涓滴歸海、黃雀心事之宇宙間所有一切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二童交談也會爭論兩句,但很快言歸於和,實際他倆就如一個人的左臉右臉,或左手右手那麼相像,區彆隻有一點點。
若造物將他倆合為一個倒好,他倆既樂意,對天庭來說也沒有什麼不便。
他倆臉上現無限悵惘之色。
“老哥,你說臭蛋兒的軟肋在哪?”
“老弟豈有不知,這廝的軟肋,正是你我之強項!”
“啊哈,我弟兄鐵血冷麵不知情為何物!”
“除了雪精那小妮子。”
“啊哈,提醒我了,此地也有個小妮子,與他眉來眼去。”
“給雪精做丫頭都不夠格。”
“太粗蠻了!”
“嗯嗯,正因其粗蠻,將她做成塊絆腳石怎樣?”
“哈哈,墊腳石的絆腳石!好呀,琢磨琢磨即可!”
“琢磨琢磨?”
“琢磨就是給她添幾分……這個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