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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土坪驚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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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漸稠密。前路在開始變白。

大路斜刺裡劈出條支路,鑽向入口處有兩座小山對峙的山溝,宛若個小的天門山。

那小天門山裡有林林總總好多味況。

崗亭裡的人問他找誰,“異士卓”脫口而出,就進去了。

走完這條兩裡長的山溝,來到個看上去不錯的勞改農場。有田土、房舍、桑竹、魚塘之屬,並有個操場。

操場邊的食堂熱氣騰騰,許多人冒今冬第一場雪,在操場上站著蹲著吃飯。

他老遠聞到菜粥香,快去,趁熱喝呀!

可他沒有碗。正急得團團轉,一碗熱粥遞了過來。

接時手重了些,粥潑撒出來。

“咄!”

他即遵命將舌尖兒靠在碗沿,五指將盛滿粥的碗旋轉一圈,將碗邊舔得個亮閃閃。

這才叫了聲“異老師!”

異老師賞識地一笑,帶他穿過操場。

“這裡叫太乙餘糧。”

“呃?”他隨著異老師目光,見不遠有一群筍狀的突起,像個土林。

“禹時,救了很多人的命。”

“知道,叫白鱔泥。”

方言白鱔泥又叫觀音土,是一種顆粒細膩的灰白色泥巴,用手捏頗像麵粉,因未攙雜腐殖質等,所以“可食”。

“你喝粥。”

“老師,您先喝!”

發現老師嘴角很乾淨,是他舀的第一碗粥。

燙,異士卓小心喝了幾口,將剩的半碗粥又遞給學生。

他雙手捧碗喝完了粥。

頭抬起將空碗下捧於腹前,異老師方問:“何來?”

他扼要講了所經曆的。

“恭喜你!”

“啊?”

“你對檔案一事知道幾何?現今凡中學以上學生,及乾部和所有領工資者,不包括臨時工,皆有檔案。

“記載了你和家庭成員的一切,此將隨你的調動而旅行,而這個黑匣子自己並不知道。”

“農民沒有這個黑匣子。”

“嗯,不是說在這一點上當農民要好一些,懶得給你建而已。他一輩子都窩在一個地方,隻能窩在一個地方。”

“說到你,你大學回來後,當農民,情況特殊,你可能還是有這個黑匣子,現在沒有了。”

“可以一騎絕塵了,哈哈!”

若不是雙手捧著碗,他還要跳起來翻幾個筋鬥。

老師隻隨他的笑聲扭了扭嘴角,顯然覺得也沒什麼太好笑。

一同去食堂吃飽了粥,之後在雪中散步。

異士卓指著幾個年輕的身影:“反右時,高中學生臨畢業集中學習,叫暢所欲言,這幾個學生把已經劃成右派者的話,又拿來說……”

“年輕啊!”他歎,“年輕的優點怎麼會變成致命了呢?”

老師不答他的,把自己的說完:“結果當了不戴帽子右派。既不戴帽子,不知為何也弄到這裡來了。飯能夠吃飽。”

“哦,老師,我一路行來,看見到處吃飯都不要錢,還吃得很好,就你們這裡喝粥。”

“這,因太乙餘糧現不祥之兆,得防患於未然。

“它平常年份並不生長,或者說,長得比海裡珊瑚礁的堆積,都還要緩慢。

“今年它像醒來了,開始瘋長。

“兩年前我們來,不過像些才露頭的小竹筍,一直未變。看現在——”

獸蛋兒目光跟隨老師望著壯觀的土林。

“可能來得很快。你可趕緊找個合適地方,像熊一樣冬眠起來。”

分手時塞給他一大包玉米麵饃饃。

走出天門山後回望,灰白色的竹筍群愣頭愣腦立在遠端,似在呼吸並警醒著什麼。來時雪大竟未注意。

過夜成了難題。他在雪地裡邊走邊尋找住戶人家的光亮。

一直有兩對特大號的螢火蟲——狼的眼睛跟隨在屁股後麵,聰明知他迥非常人根本不敢靠近。

看見有處山坡上紅光忽明忽暗,有點像劣質的煙花,像烏雲裂縫中掙紮的晚霞,像紅梅在雪中淒涼綻放。

他一望而知那裡在做啥,雖有些不解,仍心竊喜之。

這是層巒上的一個坡頂,一小片平壩。地勢高朗開闊。

正像是中年禿發的腦袋,周圍被稀疏的樹木環繞。暴露而又不易暴露。

從他去這麵的山穀裡有條山溪。上去一排數間窩棚。對麵一座泥巴和樹枝糊成的小土爐正在吞煙吐火,一老者在拉風箱,旁邊有一小孩坐著在打瞌睡。

首先令他感興趣的尚不是一老一小,而是渾身是嘴的小土爐吐出來的那些舌頭。他並想起了那隻紅耳朵鳥兒,好多的紅耳朵!

“大叔你好!”

他大聲打招呼,嗓音顯得過分甜膩了一點,近乎討好。

他已嗅出毋寧叫品味出這老頭兒是個怪人,怎麼個怪法卻說不清楚。

他剛一出現老翁就看見他了。

現在麵對麵打招呼,老翁依舊隻將他看一眼,不僅不答,還將頭扭了過去。

非得臉皮厚不可。走去呲牙漏縫滿身紅光的土爐邊站定:“大叔,鐵還沒有煉出來呀?”

老翁依舊裝聾作啞,還連看都懶得看他了,存心要來個聾啞瞎俱全。

揀根棒兒去敲旁邊那亂發蓬鬆、頭枕著雙膝和手臂在睡覺的小孩的肩頭。

小孩是看一眼之後又把頭埋下去的。

老翁:“去睡,去睡。”

因為裝啞他隻是用喉頭在發音,嘰咕嘰咕。

小孩坐著沒動,把冷駿望著。

說小孩麵如鍋底都不算誇張,但冷駿把她一眼看穿——這乃由於鼻孔的助陣——是個女孩,鍋煙墨難掩她五官的清秀。

哈哈,我看來得先交投名狀吧!

叫朝見禮或打門錘更合適。

爐邊除些爛柴棍,並無“鐵塊”,也就是說這一老一少尚未體驗過成功之喜悅。

他巡視一下,便一手提起一個盛有水的木桶,一手執破鏟,去地邊和半桶兒稀泥提過來。

然後一邊吹著口哨——也太過悅耳和嘹亮了,一邊三下五除二將所有“舌頭”糊上了。

接著他便開始往爐內投爛柴塊,對老翁叫:“拉!拉!”

不料老翁反而站起往窩棚走去,拉個屁!

他從小孩看得見的角度衝老漢背影做了個怪相,這除了自找樂子之外也在逗小孩。

回頭正要自己去拉風箱,見孩子已坐到風箱前,拉起來了。

“好!好!”

打了個榧子鼓勵她。

他打的榧子帶金屬聲與口哨各異其趣,口哨像響鞭抽向雪夜,榧子像枚小鋼炮在耳邊“嘣!”

孩子抿嘴兒笑著,始終沒有張嘴。

啞巴?

他不斷朝爐子投著枯枝爛柴,帶黑煙的火苗呼哧呼哧地明亮著竄高。

到枯枝爛柴投完了,他不得不提起老翁坐的青杠板凳,丟之前在空中故意有所停留。

“你你你!”

老家夥在暗中觀察,終於發聲了!

他不管不顧地朝爐內丟去,喊:“出鐵了,使勁拉!”

老翁慢搖慢搖的走過來,看指頭粗的通紅的鐵水從爐門中緩緩流進“來客”加工過的沙模裡。

喉嚨裡重重地“咳!咳!”不知想表達什麼意思,八成是在心疼青杠板凳。

他丟下欣賞著的祖孫二人,點根鬆明子(帶樹脂油的火把)去看窩棚,剛才從背後上來的。

三間窩棚一字朝南,從右數過來第一間地鋪上堆著亂絮,汗臭味、煙草味、各種黴味令他連打幾個噴嚏。

當中這間他知是女孩住的,有張床。

第三間窩棚最寬,頂上吊一插旗槍的竹籃,叫篼篼壇,所供奉的羅公(或雲薑子牙)麵黑,持斧吹角。

竹籃並露出幾本卷邊發黃的書,雖然不是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就著鬆明子翻了翻。

除一本曆書外,其他幾本恍若天書,字大半都不識。

靠裡有幾個儲存糧食的罐罐,還堆放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包括幾個乾草垛。

便將行李丟在篼篼壇下。

“你走,沒地方睡人!”背後傳來老翁憤怒的低吼。

哪裡理他,背對他拿兩個乾草垛打開鋪好,解開行李。

“壇神下不可住人!要倒運!”

“哈哈倒運就倒運!”

也是故意要氣他,倒下便睡。

一股幽香卻差點把他送去了閻王殿。

老翁點的這柱香叫幻苦艾,來自叫白藥師的朋友。

老翁蓋覺此人非凡夫俗子,必先熏香而後除。

既非凡夫俗子又何以一定要將他除去?他這裡從不留人過夜,已除去幾人矣。

此人他卻是容得下的,他若不是一直在跟孫兒眉來眼去的話。

在林中夜裡各種奇怪聲音中,開始夾雜著他的均勻的打呼嚕聲。

老翁提鋤過來,掄起鋤背朝頭上猛擊了十餘下。覺得差不多了,便丟了鋤頭,趁熱收拾。

將他幾乎托光——隻賞了條內褲,拖至北坡的一處坡腳。

已有青塚數座,現在又添個黃土堆。

不覺間雲銷雪霽,明月在天。

泥土中冷駿實是被活埋的。他下齶還像安了彈簧,口一點一點張開,渴望有風吹入。

土堆鬆鬆垮垮,漏洞百出,可這季節雖刮的北風,他臉卻朝著南方。

他魂魄半已出竅,乃有一殘缺之五彩小獸,蹲在土堆上等另一半。

魂魄自五臟六腑逸出,心、膽、肺、隔、腦而有赤、綠、紫、黃、白五色。

魂魄之斷續飄渺,亦五色乎!而糾結於心。

故而搖搖晃晃,將斷未斷,若即若離。

而一旦整體逸出,即如風箏斷線、魚泡之吐出矣!

此較之月光更透明、較之桂影更虛幻、較之相思更纏綿的五彩小獸參差成形。

忽擠幾滴鮫魚之淚,與這條硬漢身體廝磨多時,終於“呲”一聲,便要脫離——

剛好啞巴女孩拿著幾張紙錢和一支帶餘燼的小樹枝走來。

這已經成形的五彩小獸,又登徒子一般,還有一點點藕斷絲連。

“咯咯!”一襲白袍垂塚邊樹上,潛候多時的倀鬼在袍內乾笑著,“爾等既出,生門已閉,無再啟之理!”

原來烈士、壯士、硬漢,及貞女、癡女之魂魄,曆來為虛耗、彷徨、道路、喪門、倀等追逐,解往陰曹,獲取賞賜乃至其它意想不到的好處。

然篼篼壇的羅公鎮住區間的鬼,倀來得都很勉強。

啞女蹲在新墳背風麵吹火種,鼓腮連吹數次,方才吹燃,將紙錢燒了。

便聽土堆內有聲:“好悶,我想出氣……”

聲音雖細小沙啞,聽著就像地心傳來的轟鳴,啞女嚇得向後跌倒。

便又坐起,隻見什麼東西在土堆外扭動,像幾隻白色蟲子。

“好悶,我要出來……”

她鼓起勇氣,咬牙道:“你便是鬼,我也幫你出來!”

走去一扯,扯出隻手。

她還要再扯,墳已土崩瓦解,冒出一顆頭,接著又抖露出半截身子。

“呀呸!呸!”冷駿不斷吐出口中泥沙,還有半截身子怎麼也掙紮不出來。

篼篼壇羅公每仗劍拿鬼,也先叫聲“呀呸!”

倀鬼最聽不得這一聲,丟開拿住的冷駿半邊身子,撒腿就跑。

獸蛋兒全身拱了出來。

啞女被一見鐘情的“愛”字罩著了吧,雖然驚呆了幾秒,內心卻一點不怕。

他被擊打十多下的頭好好的,周身全是泥沙和擦傷。

她上前隻拉一下,他便順從地躺下,就用雪和樹葉給他擦起身體來了。

褲衩這裡卻不好辦,既臟而且還有血漬。

她仗著自己扮的小子,捏著兩邊褲腰向下褪。他似有幾分扭捏。

然後她拿幾片樹葉覷準之後把臉扭開了搭在他那裡,便又給他擦起來了。

獸蛋兒這時幻苦艾的作用還在。後來小姑娘將褪到一半的下衣乾脆從腳後跟扯下,用雪、樹葉和手指無遺漏地抹乾淨,令他覺得身體在做著雲端上的旅行。

最後小姑娘將他扶回到羅公壇下,給他敷上藥,並從自己窩棚給他抱床被子過來。

老翁這時始見著了,嚇得不輕。

時才半夜,又各自睡去。

冷駿夢處石罅中,罅中有惡氣噴湧,一臂被卡,掙紮不得。

又見怪石如獸牙森列,將頭顱如瓜果般咬得卡嚓地響,疼痛麻木,腥氣衝鼻。

後又覺何物之血盆大口正銜著自己半邊腦殼,將欲吞入。

而整個右臂已吞進消化道去了,左耳和半張臉還掛在血盆大口之外。

幸好吞進部分未開始消化,他手指一撓抓著了粘糊糊的消化道壁。

好個怪獸,他五指金剛杵這一撓,便是麒麟狴犴狻猊也休克了,它卻照樣要吃下他。

同時左手反轉,猛扳住怪物之唇,令其張口,己之腦殼始稍鬆動。

而他深陷於怪物消化道內之五指,消化道闊綽如桶,五指乃遊刃有餘,不停抓撓,如探囊取物爾!

取何物,實自寬也,自娛也,痛楚中、死亡進程中之尋歡作樂,莫此為甚矣!

怪物既無接招之力,要整個吞下他,哈哈哈,就休作此想了!

不料泰極否來,怪物那禁得住他五指金剛杵在臟腑內撓動,身體產生痙攣與抽縮。

消化道縮至無縫,口腔怪味如噴,煎熬甚急,冷駿頓覺窘迫,此自作自受乎!

想我未站著死在雷電下,棍棒中,烈焰裡,今卻憋死在一怪物口內,真個是委屈已極,羞憤難當!

淚珠兒漣漣,好難堪呀,想揩拭一下也辦不到。

正在殃殃待斃關頭,怪物忽打一乾嘔,將吞進之右臂右肩吐了出來。

他周身無比鬆快,而又無比狂躁!

十指金剛杵抓住怪物之上下唇拚力一撕,“叭叭叭——”此聲如響鞭而飄越千萬重山。

如紂王為妲己裂千疋萬疋帛而響達天庭,如巢父之以山脈為琴枕江河為琴弦弦斷地動山搖。

天聾地啞聞之亦驚悸,破天荒半夜裡駕起雲頭。

“好生作怪!此臭蛋兒不過風狸之轉世。

“風狸,小獸爾,他撕掉一條蟒蛇,何至鬨如此大的動靜?”

“是呀是呀,此小丘耳,居然長成此等巨蟒!”

“老哥,此山雖小,然在山上洞穴、草棚、岩縫入住,及在斜坡、亂石中刨土種雜糧者曾也有數百人。

“都是那些怕挨鬥的地主、堅持不入社的人,和要退社的等等,所謂地富反壞。

“經幾次搜山,結果便是這條蟒蛇了,是乃許多精氣魂魄聚合所成也!”

“那好那好!”

“老哥怎麼叫那好?”

“此蟒被他撕掉,眾多魂魄於頃刻間,或獲升天,或得入地,或解脫了去飄泊,愚兄所以說好!”

“此臭蛋兒有兩刷子,對你我未必是件好事!”

“啊呀啊呀,我糊塗了些個!”

原來二童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便能剖析幽微。

將上至日月之行、帝之所好,下至涓滴歸海、黃雀心事之宇宙間所有一切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二童交談也會爭論兩句,但很快言歸於和,實際他倆就如一個人的左臉右臉,或左手右手那麼相像,區彆隻有一點點。

若造物將他倆合為一個倒好,他倆既樂意,對天庭來說也沒有什麼不便。

他倆臉上現無限悵惘之色。

“老哥,你說臭蛋兒的軟肋在哪?”

“老弟豈有不知,這廝的軟肋,正是你我之強項!”

“啊哈,我弟兄鐵血冷麵不知情為何物!”

“除了雪精那小妮子。”

“啊哈,提醒我了,此地也有個小妮子,與他眉來眼去。”

“給雪精做丫頭都不夠格。”

“太粗蠻了!”

“嗯嗯,正因其粗蠻,將她做成塊絆腳石怎樣?”

“哈哈,墊腳石的絆腳石!好呀,琢磨琢磨即可!”

“琢磨琢磨?”

“琢磨就是給她添幾分……這個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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