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鏟山(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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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長孫玉華是個酒罐。酒後——說明一下,新來的縣長檢查工作,行程臨時改變,一桌的菜又說今天不來了,所以才飲的酒。

不料縣長一行又駕臨。

公社秘書隻好臨時拉副社長封土的差,要他彙報。找間小屋關起門來將稿紙對他念了一遍。

於是在彙報開始前,封土便將秘書故意擺在他和孫玉華之間的幾頁紙拿過來。

都說酒醉心明白,信然!孫玉華明白封土想要“越俎”是怕他說錯話,但同時還明白封土不識字,不光他明白,連縣上都明白,這真是亂彈琴!

他乃一邊向上級微笑點頭,一邊踩了封土一腳,讓他把材料還給自己。

彙報公社小麥豐產增收情況,開始倒還順溜,後就有些不知所雲,中間竟脫稿如實彙報畝產200多斤,可基本完成上繳任務和社員口糧雲。

滿座皆大驚失色,而又無可奈何。

新來的白縣長不動聲色,待他彙報完後,才將臉垮下,指責公社未達預期目標,孫嚴重失職,責令去區上扛白旗。

封土這時展現了他機智的一麵,白縣長話音落下,他馬上道:“白縣長,孫社長是念錯了,明明畝產2000斤,念成200斤!”

照說,他就該把材料上的數字遞過去給大家看,沒有。材料上寫的數字是1000斤,他脫口就來了個2000斤。

孫玉華麵帶酡顏、神態緊張地坐著,對封土扭轉局麵的招數毫無反應。

孫玉華是老資格,與他同時參加革命的有的都是地區級了,坐在白縣長旁邊的縣秘書在白縣長耳邊說了句什麼。

於是,當封土的話一出口,白縣長很快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當即要求留仙公社總結好經驗,在全縣經驗交流會上重點發言。

孫玉華縣上和各區風光了一遍,回來反而對封土做臉做色,斥問“二天征糧怎麼辦?”

征糧是指上麵根據你的產量,在公糧之外用平價收購除口糧、種子等之外剩餘的糧食。

封土淡然道:“材料上寫的一千斤,征糧又怎麼辦?我說個兩千斤,聽就是吹的,征糧再說征糧的話。”

孫玉華不再多言。

春季積肥大戰時,孫玉華在鴨嘴山統兵。封土在公社大隊、生產隊乾部會上傳達縣上布置每畝施底肥5萬斤。

這數字為常年的10倍,封土說到這裡眼一掃,以為要把滿會場的人都嚇暈,不料下麵處之泰然。

原因不外乎是對各種誇張的數字已聽得疲倦了,聽天由命吧,大家都一樣,又不是我一家。

封土接著便傳達各地積肥的經驗和秘訣,人不發言身不貴,火不燒山土不肥。

熏土要在田裡挖溝,在裡麵燒樹子。

下麵始有嗡嗡聲,感到火燒眉毛,火石要落到腳背上了,照做的話不累死人才怪!

封土台上說道廄肥,過去畜圈墊土幾月不換,現在要勤換,幾天就換,廄肥便可翻上幾十倍。

牛牛因不動腦筋、聽話好使喚而在公社食堂幫忙做飯,此時也在旁聽。

火頭軍牛牛突然嘰咕了一句:“還是那點屎尿!”

因為聲音小才未引發哄堂大笑。

隻有離他近的打趣:“聰明,你比縣上都要聰明!”

封土又道溝泥、塘泥要大掏,掏翻轉。大鏟草皮、割茅草堆捂。鏟要連根,割貼著地皮割。

下麵在嘀咕:“過去是鏟草皮傷腳趾,現在割茅草都要傷腳趾了!”

“那割茅草就不傷肐膝頭了呀!”有人苦中找樂子逗趣。

有人撇撇嘴,意思是說歸說做歸做。

“十年以上的老牆土……”封土麵前雖擺著幾頁紙,實際憑記憶說,“老牆土肥力最好,又最容易得……”

肥力最好一句沒啥,因為牆土做肥本鄉本土沒聽說過,最呀,最好呀,最多呀,最高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近年來聽得多。

但“最容易得”“轟”一聲像丟了顆小炸彈,滿場都是猛烈的回聲:“欸欸,十年的老牆土就要拿來作肥料?”

“那凡有十年的房子都要拿來拆了?”

“那不把全村都拆成個光杆?”

“全縣!”有人吼。

“全省!”

“全省倒不是,”智者出來說公道話,“全省新房子多得很!”

“你是說新廠房多得很!”不屑者糾正。

封土連咳嗽帶敲桌子都靜不下來,采用土改鬥地主時劉翁壓製喧鬨的手段,站起將雙臂展開像大雁煽動翅膀一樣上下按,極富視覺效果,將聲音按下去了。

“沒有人說過十年老牆都拆,要聽清楚。肯定要拆一部分。那嘛拆了他房子,挖老牆土來積肥,他到哪裡去住?

“上麵說,拆房戶暫時與其他戶擠著住,等秋後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時,統一規劃蓋還!”

可能因為才喧鬨過了,這次未鬨起來,隻從台下各個方向陰一句陽一句地射來幾支冷箭:“哼!又許些願。”

“辦夥食團騰房子的,一個大隊都有十好幾家!”

“當時跟人家說秋後建,都翻年了——現在又來個秋後!”

封土耐心等冷箭放完,才慢騰騰說句:“夥食團騰的房子,又沒有拆。”

他這話立即被智者抓住了,副大隊長伍元甲站起:“封社長,你意思是說夥食團散了,又把房子還給他?”

像所有聲響被一刀斬去似的,會場一片靜悄悄,這出自於期待和敏感,與前邊“老牆土”那個出自於驚訝的靜完全不是一回事。

“夥食團散了”真是天大的好事,盼星星盼月亮!

在場可都是些能吃到夥食團福喜的人啊!在等封土怎麼回答。

封土雖說沒文化,卻是個當官的料,立即使出殺手鐧:“團結大隊的伍元甲,你說夥食團散了?我哪句話說夥食團散了?你想挨捆起是不是!”

“哦禍!”像有人指揮一樣,這個表失望和幸災樂禍等複雜情緒的歎詞竟然從許多喉嚨同時發出,繞梁好幾分鐘。

伍元甲遭一劍封喉。封土自己也卡住了,問坐在第一排的錢婉容:“我說到幾?”

大隊會計錢婉容實際還等於封土的秘書,關係不同一般,在眾人眼裡也不怎麼回避。

封土完全可以弄個轉糧食關係的名額將她轉為正式公社乾部,但那樣一來錢婉容反而不可能隨時跟著他了,而且錢婉容自己也沒有這樣的想法。

“四,該說五,磷礦粉。”姑娘答。

他便朝著會場:“好了吧?我繼續說,五是磷礦粉。

“關於磷礦粉的問題,這是個新事物,是天然的,長在山上,要自己去挖,要認得,挖得準,不然起不到肥效。

“那認不得咋個辦?可以去外地買,不貴,一挑也才幾分錢,拉一車回來幾角錢。另外,磷礦粉的特點……”

掏出預先攢在手心的小紙條看了看:“是‘難溶性的磷肥’”。

將小紙條捏回。

他這小動作與“磷礦粉”一起,使會場氣氛變得活躍。

磷礦粉這東西農民沒聽說過,本不會有絲毫興趣,但聽說此肥料“天然”、可自己挖,買也便宜,興趣就來了。

加上他不識字又在看字條,人們便都笑嘻嘻地交頭接耳議論開來。

這句“難溶性的磷肥”是講話中唯一的難點,錢婉容寫出後讓他念了幾遍。

這也是他自創的提示方法,引導記憶的同時故弄玄虛,使會場氣氛活躍,好處多多。

他最後道:“難溶性、的磷肥,就是發揮起效慢,所以要早施。

“縣上要求每人每天積肥一千斤,各隊要儘快把戰鬥打響,後天起公社就要下來檢查評先進和發紅旗、開現場會。大家趕緊回去布置,散會!”

散會隻是會散,人並沒有散,大家趕緊都到後麵食堂去了。

食堂與會議室之間隻隔個小壩子,隻要這邊說話聲音不大,那邊爆回鍋肉的聲音都聽得見。

前言“在場可都是些能吃到夥食團福喜的人啊”就指的這個並且還不光是指的這個,大家自己還有小灶可開。

錢武生產隊當晚便召開積肥動員會。會後,錢武和會計、民兵班長留下研究具體問題。

隊上其他乾部——副隊長和保管員在鴨嘴山工地。

女兒錢婉容也提著馬燈來了。

錢武道:“你來做啥?”

“我未必聽不得?”婉容把手上亮晃晃的馬燈放在桌上,一口把油燈吹了。

“我們在說挖老牆土的事,哪些家庭有老牆土,這個白天我們轉一圈子已經落實了,現在說明天先挖哪幾家。”

“哼,先當然挖地富唷,錢娥又挨頭刀!”

“這種事每回都拿她開刀,過了隊上還是對得起她。”

錢婉容把臉一扭:“呸!沒有整死,還叫對得起她!”

會計道:“實話說隊上算對得起她,像這次,決定孫小宅兩口子三間屋,騰一間給她住。”

開完小會,民兵班長想起問錢婉容剛才進來時笑什麼。

“我在外麵已經站一會,聽你們在說,山上茅草是全公社大家的,明天雞叫就上山去搶著割。

“你們在這裡坐起,外麵燈籠火把,瓜子纏過來那條大溝,也是公社的,二隊、七隊的人已經在那裡挖了。

“所以我隻是笑,我怕跟你們說了,三個隊去搶著挖,不挖破頭才怪!”

次日雞叫頭遍,留仙公社各生產隊就摸黑開始了戰鬥。各隊都是兵分數路,遍地開花。

老弱病幼在凡是有點草色的地角田邊連割帶刨,連草根帶土堆起來捂肥。

這叫火土肥,通常是秋天堆捂,春播時用,得堆捂四個月以上,這樣草才基本化為了土。

眼下就不管這麼多,什麼四個月不四個月,四天就行了。

強勞力部分挖溝泥,部分上山割草、砍樹葉堆捂,燒灰。

錢武生產隊百餘人在夜幕中排成隊列,尚春寒料峭,一個個身體彎起哆嗦起,一顆顆腦袋勾起搭起,一雙雙眼睛迷迷離離。

大地和山林、鼠雀尚不知這些人要乾什麼,不是什麼好事是肯定的。

大地山林和鼠雀不知大禍將降臨自己頭上,還在同情這些來禍害自己的人們。

見他們一個個嗬欠連天,清鼻涕長流,吭吭咳嗽,要早工之後才有飯吃,前胸貼後背身體薄得像張篾片,還要硬撐著去“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其樂無窮!”

大地山林和鼠雀本不該同情自己的禍害者還是本能地產生同情,山招著手,林風嗚嗚,鼠雀輕輕叫喚,尚不知自己就要大難臨頭!

錢武將全隊人馬列隊分派完作戰任務後,點名叫錢娥站出來。

錢娥並未站出來。

他待各路人馬離開投入戰鬥後,便帶著人來到錢娥家。

錢娥在家門外坐著,麵對五更天的殘月,臉上沒什麼表情。背後黑黢黢一堆東西。

錢武感到放心,戶主不在的情況下就動手拆她房子多少有點那個,但還是對她吼:“起先到處叫你,沒聽到?”

“我一直就坐在這裡,到處叫我,你做啥到處叫我?”

“我曉得你在這裡坐著?你派工不在,該要打條子扣你的飯!”

“你昨晚開會沒說呀?你開會說的今天開始要挖牆!你這些過惡事哪回不是先弄我?

“我預先就跟你把屋頭東西搬出來,未必還錯了?你有本事不拆我的房,那我就承認錯了,你就扣我中午的飯!”

錢武被她一頓夾七夾八,說得個倒背氣,簡直回答不出來。

因為她的腔調並沒有吵,也沒有鬨,而是相當平靜,她的神態也相當平靜,包括說他做的是“過惡事”。

地富說這種話就該捆起來了,她居然敢說,而他居然忍下了。

她說的“弄(念平聲)我”的弄是“臟話”,帶那種意思,不經意間從她口中飆出來,她純粹是表反感,你彆想還會有其他。

可錢武還是覺自己“占便宜”了,頓時就麵綻笑容,更談不上冒火。

張滑笑著打圓場:“好好,隊長,莫爭了,動手!上午把她的牆挖完了,就叫彆的要挖牆的戶來看一下,保證完成得快得很——

“錢娥,你不要站起來了,拆你的房子還要你動手,你坐!”

錢武把張滑盯一眼,該叫她上山割草,叫她坐!

剛才“弄”字的餘溫猶存他就盯一眼而已。

張滑等便首先上房稀裡嘩啦揭她家的瓦,瓦縫和桷板檁子上多少年的灰渣趁勢而起,閉著嘴巴屏住呼吸揭的揭傳的傳。

錢武叫道:“小心不要掉落在牆根下了,挖牆的時候戳腳,混起當肥料下田更要不得!”便抽身走了。

瓦揭光後在熹微晨光中拆桷板和檁子,有釘子得小心。挖窗框和門時日頭都升起老高了,去吃飯。然後便開始挖她的牆。

拆屋梁時錢娥就站起走了,在瓜子纏坐了一個上午。

錢武來帶她到借住之所去找不到人,隻得叫孫尖安排人幫她搬家什。

一連幾天,西空山被刀砍得簌簌地抖,煙嗆得啌啌地咳。

人們以為是風造成的山林、老藤和蓑草在抖,山穀的風像在咳嗽,其實是山本身。

年年歲歲、歲歲年年,砍柴的、割牛羊草的,乃至漚青肥的,都從來不連根刨啊。

更不說會把一線天中百年老藤、無底罅壁千年地衣都砍了鏟了鉤出來了,把長在山溝溝山背背上的蘭芷菌桂申椒蕪蘅全都挖去堆捂了。

老山從未受過自己所生所養毛發子孫被這樣剃個精溜光,其實倒不如一把野火燒去,明年春天又生,老山倒還痛痛快快。

鎮上陽溝陰溝、乾溝水溝兜底朝天,老屋深巷土團翻滾、塵龍遊走,街沿屋角寸草不生,光村與老山頹然相望。

老地皮鏟得光光生生,鏟地皮的男男女女都打成了花臉。

愛好的女人回家幾盆水都洗不淨。

人們從頭到腳花兒麻塔,手掌腳板儘是黑殼殼血口口,頂多拿衣袖在汗水津津的臉上抹兩下,就憑出工牌去打飯吃。

現各隊都有專門種菜的蔬菜組,來保證頓頓都有清水煮白菜,上麵飄一點菜油花。

吃飯按勞力分一級二級三級,娃兒為四五級。一級一天有七八兩米,中午半斤,早晚各一瓢稀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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