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換招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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獸蛋兒既已被洪範攔截下了對自己的事倒是不慌不忙。但卻對三女孩在工地上的訴說弄得坐臥不安。

乃進城去打探一下。

從江邊碼頭上來便是個城門洞。

此是個方塊字之國,到處寫字古已有之,於今為烈。且還要字配畫,或反過來叫畫配字。

城門洞便是寫字的一處要地,冷駿每來此都要駐足品味一番。作為鄉下人,主要看城鄉間藩籬又加了什麼樁子沒有?作為“知識分子”對這個宣傳陣地所宣傳的所有內容都很感興趣。

他已深知這方塊字之國凡寫在(貼在)牆上——大街牆上和辦公處牆上的字,一種純粹是明裡擺樣子的,告訴你這些暗裡都做不到。一種是下決心做不到也要做它個好幾成的,這主要是大街上的標語。

最吸引眼球是年前的三反五反,城門洞口很大一幅宣傳畫,一個比真人還大的正人君子,寬紅臉膛,濃黑眉毛(這像工人),戴四楞四角有簷乾部帽,穿四個兜的中山裝(這像乾部),以粗壯指頭(這像工人)指著路人——誰看指誰:“不法分子,你坦白了嗎?”

此運動網羅的大魚(報上叫大老虎)和小魚蝦應難計數,況並非一而了之,與彆的運動相疊著還有二次、三次下網。

眼下城門洞口張貼的是“進行社會主義改造”和“迎接公私合營”大幅標語。看就是下了決心!

二伯將留仙和木洞的兩家仙鶴堂藥號都關了,在縣城開了家仙鶴堂藥號,一家已搬到城裡來住。

過去街邊擺桌刻印章和代寫訴狀書信的尉遲恭家就住在街上。49年他也進了革大,後在政府機關上班,為一般科員。

他按說成分該是自由職業者,結果評的城市貧民,曆次運動並未受衝擊。一直是單身。

冷駿小時尉遲就愛逗著他玩,在城裡縣中住讀幾年就更與他熟識了。

他先去尉遲上班的稅務所,尉遲出來,就站在街邊說了幾句,現在農民進城找工作已管得很嚴,要招也是通過合作社的渠道。

說去年第一個通告出的時候,你根本不該聽洪範的,走了能把你怎樣。亦知張宇、封土、四妹與他家的錯綜關係,說至於你走了老婆、父母親會被如何,穿小鞋,也是多餘的擔心。

知其工作和處世戰戰兢兢謹小慎微未再提錢婉容她們的事情,笑著說了句後悔藥吃不得!

來仙鶴堂店內隻有二伯媽一人,二伯和夥計都參加中藥店、布疋店、木貨店等的全行業公私合營遊行去了。

與二伯媽在櫃台側麵的方桌邊坐著說話。

“我一路都聽見在敲鑼打鼓,放鞭炮。”

“歡天喜地嘛,未必搞得哭兮奶呆?”夏茹在丈夫麵前也未必會這樣說。

便說前幾日縣上私營煤礦、紙廠慶祝公私合營都沒有打腰鼓,一路上喊口號,隊伍沒精打采的,所以才請的腰鼓隊。

冷駿笑道:“何叔和縣腰鼓隊的關係很好。”

“你也曉得?”

“聽四妹說的,她說縣上成立腰鼓隊,是從隆鑫綢緞莊買的做服裝用的綢料,買得很便宜。當時封嬸還沒有去腰鼓隊,封嬸參加之後,腰鼓隊越來越紅火,連省外都請去打……”

“因此服裝要好多套,麵料都找隆鑫綢緞莊買。而且腰鼓隊的人自己買布也愛去鑫綢緞莊買,你說關係熟不熟?

“欸,四妹沒跟你講何一休賣給腰鼓隊的布,賣便宜了,何太太跟何一休賭氣?”

“沒聽她說過這些。我曉得隆鑫綢緞莊原是何嬸父親賀家的二百年老店,順康雍乾嘉,道鹹同光宣,乾隆年間就有了。傳到何嬸父親賀爺爺手上,何叔叔早先也不知在哪裡跑江湖。

“賀爺爺看上何叔聰明能乾,加上古文學好,會吟詩寫對,賀爺爺也有這方麵愛好,便把他招為了贅婿。”

夏茹笑了:“所以,其實何太太才是店老板。”

不由自主壓低了聲音:“何太太對公私合營心頭很那個,上月政府專門開資本家和私營店主家屬會,她想不通,會上都在揩眼睛水。我怕她出事,開完會,我還去綢緞莊坐了會。”

“呃?”

“小氣包子!這幾年為了店裡各方麵的應酬,她也經常跟何一休吵,說花多了。隻有封李氏不同,凡是店裡進了好看的綢緞,何太太都要送一截給封李氏。

“其實封李氏根本也穿不出去,四妹可以穿,但也沒見穿過。

“她頂多就是想起拿出來看,擺一床都是,披在身上,照著鏡子前頭後頭比,好像這樣也就算穿也穿了,戴也戴了。”

冷駿笑:“你看見的?”

“莫說,硬還讓我碰到過一次,擺一床的東西,對我她放心。

“既有何一休和封李氏這層關係,你二伯還擔心政府拿架子不接申請,還要考驗個一兩月,因為酒業協會和煤炭窯的申請都還在一直考驗。”

冷駿聳著鼻頭——這倒不是在嗅什麼而是不滿和厭惡:“原來事情還複雜,又要號召,申請了又還要拿架子,考驗來考驗去。唉!”

二伯媽聽見遠遠的腰鼓聲說:“遊行來了。先在城隍廟集中,東大街往西大街,繞半個城然後到政府。”

他走上街去看二伯他們幾個行業申請公私合營的遊行隊伍。

領頭的腰鼓小方隊著裝繽紛如蝶,十六人組成四縱四橫,甩步齊整,時或縱起跳下,一路漾起歡樂輕塵。

這群封李氏調教出來的腰鼓手果不一般,十六張腰鼓看起聽起都像滿街鼓棰掀動,鼓點聲密麻麻而又節奏清晰頓挫有致,十分震撼。

帶動整條都整座城都熱鬨沸騰起來了。

腰鼓隊後麵是一張張二人抬著的紅地金字、白地紅字門扇大小的“雙喜”牌匾,成一線縱隊向前推進,每張牌匾之上都有一道比街道窄不了多少的紅布條幅,在灰黑色、雜色街道與人流上展示風采,真個是“紅雨隨心翻著浪”:

“布疋店全行業公私合營”

“藥材店全行業公私合營”

“木貨店全行業公私合營”

……

遊行隊伍突突跳動的心臟隨後而來:皮麵寫著“申請書”的上百個碩大的紅紙信封的方陣,被店老板們用身體頂著一浪推一浪地向前進。

將這些紅紙信封比喻成目前的心臟真是名符其實,無節律地搖晃也就是顫動,運動時快時慢,偶或暫停。

這些雙臂張開端著申請書的私營老板們幾乎沒有西裝革履、長袍禮帽的人,穿著大都是陰丹士林或青布褂子,西式褲子,腳下布鞋。在正視前方的情況下臉被紅色莊重、追求進步的申請書遮完了心裡小算盤還是有的不然心臟跳動得不會這麼慌裡慌張。

撲麵而來的氣息居然讓小獸嗅出了杜詩“無邊落木蕭蕭下,不儘長江滾滾來”的畫麵,感傷乎浩瀚乎,這可不是小獸所能參透的,畢竟無甚閱曆。

心臟跳動後麵是店員和工人隊伍。這一年多來一直在開會學習,其中反反複複講的主要有三個道理:勞動創造一切,資本家剝削工人創造的剩餘價值,工人現在成了新時代的主人。

前兩條理論上有這麼回事。大家所在乎的最後這一條,目前還在寫意階段,需要走著瞧。對襟布褂,甚至還有皺巴巴的西裝,西褲或中式掖腰褲子,個彆嘴裡還叼著半截煙屁股,拖前搭後東張西望。

開古董店的自怡子和他捧著的大紅信封成為這支紅雨隨心翻作浪的遊行隊伍的最後一朵浪花。

這家夥有點不安分,不像彆的老板那樣鼻尖接觸以申請書為自己臉麵了,而是像夥計那樣東盯西瞧。

是種心不在焉心有旁騖心在九天的東盯西瞧,目光與就站在路邊的冷駿挑逗的目光搭不上。

冷駿隻好打了個響指。

獸蛋兒響指也堪稱一絕,具有金屬聲和穿透力,而同時又“肉肉的”很悅耳,他臉馬上就轉過來了。

“老叔!祝賀祝賀!”

“是的,向前進,向前進!”

臉轉過來的還有走在前麵的何一休,竟不管三七二十一對冷駿叫聲“喂喂!”。

冷駿知他有事,隻好一路跟著,到了縣政府門口,門口外已安好一張鋪了桌布的桌子,桌子上擺了麥克風。

腰鼓停下。隊伍排列肅整,唯勞苦功高的腰鼓隊員在活動筋骨。管商貿的廖副縣長當著人山人海的圍觀群眾的麵,祝賀大家縱馬奔馳,躍進了社會主義的大門!然後店主排隊上前交申請。

申請書做得太大,隻能摞在地上。

何一休跑到冷駿麵前:“你明天到我店裡來一趟!”

“呃?我今天要回去!”

“多呆一天!”

口氣和目光都帶命令式,隻得點了點頭。

“何叔,你們算早的?”

“早?”

掏個火柴盒遞給他看。

卻見盒麵的火花是風行的“蝶穿牡丹”,下麵小字赫然入眼簾:公私合營蘇州火柴廠出品。

“寧為雞頭不作鳳尾,城隍廟出發前都還不曉得今天會不會接我們的申請,接受了在這小地方算是個雞頭,哈哈哈!”

冷駿湊趣:“所以還請起腰鼓隊來打,這批腰鼓隊員是精華喲,打得南天門都聽見了!”

何一休笑道:“聽說封李氏教打腰鼓,是你跟縣上推薦的?”

“不是呀,是厭書對異局長說的。”

“厭書?封李氏自己說是你推薦的——好不說這個了,我想你來,就說是世侄我要雇用你,我好解雇一個店員。那廝自以為就是主人了,居然對我說話大聲武氣,不聽安排,討價還價。”

一臉厭惡加無奈表情。

他後來便去城裡幾處張貼欄,看了目前招工的情況。又來到縣《群眾報》的采編室,想進去攀談,不料連這裡也變像衙門一樣了。想起當年鬨學生運動時報社之可親可愛加一條心,恍若隔世——也真正可叫做隔世。還好他十個腳趾未被煉成金剛杵不然回來路上鞋底和路都要被踏成個不像樣了。

回到仙鶴堂問二伯二伯媽咋沒有放鞭炮慶祝,二伯道:

“噢,鞭炮換招牌的時候放。交申請後,大家一起去定製了公私合營的招牌,我的要過兩天才取。”

次日上午去隆鑫綢緞莊,見招牌已換成了《公私合營隆鑫綢緞莊》。店門外地上鋪著厚厚的鞭炮屑,就像滿城的桃杏樹,齊向這裡拋落花。

夥計忙得不得了,新店打折,扯布的打擁堂。

何一休在店門口與幾個朋友作揖嘮叨,說小店合營快馬加鞭實現,未來得及通知,怎麼就曉得了?

一見冷駿便脫身過來:“你封嬸和四妹剛才上樓去了,你上不上去看一下?

“等你,快點下來!”

他來到店內靠左側牆的一道小門前,門推開除門邊一團光全黑。這是條上樓去的甬道,需開燈,有拉線開關。儘頭是上二樓的樓梯。

門外他就嗅到了異樣的氣味,門推開更是如湧如溢。四妹丁香花的氣味兒,將他心弦撥得美聲悠揚上升於腦際,但還沒來得及心怡情迷,一種晦暗的黴菌般的不祥氣息便已經充胸塞肺,他頓時就被濃濃的悲劇氛圍所籠罩,丁香花抒情的聲音還是在一團漆黑中撕開了一綹兒天窗,也使他好呼吸好抓握住那一綹兒丁香。

異樣的興奮促使他故意不開燈大步走了進去。

甬道儘頭處的四妹對來人隻見一團魅影,可青梅竹馬的熟悉是打了烙印的,澆滅不了的。

娘叫她下樓時她的頭腦嗡嗡嗡心裡慌張張腳兒煎急又打晃,現在一下子便頭腦清醒精神振作步履堅定起來,因為看見個大獵物了,從小就垂涎的已忘在腦後既送上門來還是先將其斬獲吧!

她心跳加劇戰鼓擂,從太陽穴至頸項、腋窩熱騰騰趁熱好打鐵,衝幾步噴出口惡氣便忽地出手,悶葫蘆將己與他都罩進去先用拳肚上下鼓捶其肩,此開胃菜過後便左右開弓地擂擊他的胸膛,

這番迅雷不及掩耳一時間似乎沒完沒了焚膏繼晷兀兀窮年其實也就是個白駒過隙的短暫,將從古至今古今中外癡情女對負心郞之重如山闊如海的積恨發泄殆儘。

而他也不躲閃,姿勢還像在說你來來來,你打打打呀!

可說是他這輩子都沒有這麼痛快淋漓的挨過打,這場毛毛雨令小獸所有的毛孔大張,令毛細血管膨脹連下麵也意外膨脹起來了,好羞恥啊!

這勿寧說是從她口鼻中噴出的熱氣帶千種萬種滋味將他捆綁淹沒造成的。

四妹甫一收手尚未來得及說話,他休眠的意識本能地在抗拒而心裡蹦蹦跳跳的偏要,十指金剛杵將她席卷起來,橫起又倒過來,再橫起,風車似的轉圈子,而她好受用呀,將身體收縮起來,恰恰容得在這窄巷子裡旋轉。

這幾秒鐘就像經年累月一樣。

停了四妹還趴在肩上:“何嬸把門關起,有聲音,現在聲音都沒有了。你快去把門弄開!”

“死丫頭!”封李氏在樓梯上罵,“你叫的何叔呢?”

“何叔忙,先不要喊他。”

答未竟,冷駿已來到門邊。

他在甬道裡玩四妹的風車時就是在悲中取樂。

他尚在布店外,甚至還在路上就嗅出四麵八方的死亡味道,他真是痛苦無語。

將手指頭插進門檻與門板之間那點兒縫隙,天才曉得是他的指頭縮如繡花針還是他的五指金剛杵遊刃有餘,一下就將門軸從門鬥中拔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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