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燒地契(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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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精野怪們於西空山上下窺,嗟呀歎息說農會院裡像盤著條待斃的蛇,頭頂高舉的地契像蛇翻起的鱗片。

說的是地主們,他們不是神色麻木,就是一臉苦像,袖手聳肩駝背、疙疙曲曲彎彎站在農會門前。

他們從穿著看與農民的區彆就是有一部分穿的土布袍子,但也要在腰間紮根臟布帶,以與遊手好閒之徒區分開來。

穿袍子的地主中有的戴頂布紐兒的瓜皮帽,這是有恒產者的標識,這部分人比較執拗。

個彆戴著有顆紅帽珠的瓜皮帽,這更是把今天成當紀念日了,以告彆昨天。

他們個個手中都捏著幾張紙。

洪範、封土走來,叫排好隊。排頭的舉地契撲通跪下,後麵跪下如多米諾骨牌。

有兩個戴有頂珠瓜皮帽的悲愴不肯跪,工作隊沒叫跪嘛!可能想起“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沒奈何也將長衫一撩跪下去了。

封土對這下跪的場麵也覺意外,也不叫起來,就從一字長蛇之背脊上將這些在木櫃裡珍藏多年的“鱗片”一張張揭了,丟進孫尖背著的破背篼。

與此同時在萬天宮這邊正熱鬨地發放土地證。

萬天宮牆上貼著農會會員評定成分的紅榜,很長,上麵貧農雇農成了第一流人物,中農忝列其後。

山呼海嘯晴空霹靂般的鞭炮聲中,封李氏率一群婦女打起了海潮般歡快的腰鼓。

按說腰鼓聲會被震耳欲聾電光四射的鞭炮聲掩沒了也,但封李氏領頭的腰鼓就是不一樣,乒乒乓乓如急雨,花衣閃動如飛虹,在滿天的鞭炮碎屑中脫穎而出獨領風騷。

人們三五接踵而至,其中許多都穿的出門衫,這跟開陳王會時差不多,有的乾脆就穿上了分浮財得來的衣服。

開陳王會時人人臉上都是一副快活自得的神氣,有的甚至帶著孩童般的笑容:嘿嘿,我是主人我的會!那站在台上的封土,不過我們推舉的而已。

這就不同了,坐在長桌後的工作隊長張宇在留仙鎮說一不二,將幾千年演變形成的每家每戶的土地一巴掌推倒和轉了重來。

我今天來分財喜!大家雖然看上去都是笑吟吟的,笑容的內涵卻不儘相同。

有的比較浮躁和淺薄,內心拱湧腋窩發燙的隻有鬨熱感而沒有儀式感,他們領到土地證後有的笑眯眯低頭而去。

有的轉身將證舉過頭頂,跳躍著,他們都真誠地擁護土改,狂飆般地投入土改,而這時他們千年乾枯的眼眶背後有一股熱淚正流入心田。

而那類比較含蓄和厚重的笑容,來自祖輩的質樸和混沌與容易塑造,是從情懷裡那眼池小意深的感恩池中捧出的,當此之際儀式感也最強。

還有種笑容讓你感覺到他笑肌很僵硬或舌根之下有顆黃連,利益與祖訓之衝撞加上對神的敬畏,若非被潮流裹挾的話他會就呆在無利可圖的岸上,捧土地證的手打著哆嗦。

榜上評為中農的田地與過去基本保持不變,所以他們領到的土地證不過是新瓶裝舊酒,他們個個於心甚安,或也對未能分得一杯羹感到小小的氣憤和惋惜,畢竟也揮過拳舉過手!

他們心裡感到對得起祖宗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家人也對得起天地,要說高興的話隻是覺得“土地證”的名頭很響,是祖宗十八代都沒聽說更沒有領過的,“一證九鼎”所以他們回去也把土地證放在神龕上供起。

他們這時一個個在會場上東張西望有的神態超然,有的則有湊熱鬨和為人作嫁的感覺。

這時期的人們基本還無須乎把想法深埋深埋深深埋,所以人們的表情都很自由自在且同樣的笑容讓你能夠去燭幽顯隱。

封土和背背篼的孫尖在前洪範殿後把收繳的地主地契帶到與萬天宮相隔不遠的八角井邊,在領了土地證過來的人們無聲——是的無聲——的圍觀下,開始焚燒地契。

鬼們都聚在西空山上觀看。此場麵近點說,鬼們見過兩三次了。過去的朝代均貧富,耕者有其田,耕者哪有感恩敬畏之心,抗捐抗稅不打破頭都是好的!

要說敬畏,每經曆此種滄桑,進香者和供品,包括田間拋撒的漿飯多了少了?鬼們已難記清,它們就是愛湊熱鬨!

“燒地契!”

“哈哈,燒地契!”

“不燒白不燒!”

鬼們在西空山,也有的飛身而下在火舌、煙霧上跺腳歡呼。

世人眼中,燒地契的煙子才叫難看。既不像炊煙嫋嫋,又不像山火場麵火爆,報章上也就是拍手稱快四個字。

山精野怪眼中,燒地契的煙子柱柱有異,它們的情緒也就時而亢奮、時而沮喪,等等。

地契是什麼?是各種緣,因秘藏五彩乃至黑色之亮絲暗縷而有各自之火苗,各自之煙辮,各自之顏色、形狀、氣味、脾性和閃爍,燃燒中的萬物莫不如此,通過火光及煙辮將完整記錄或稱軌跡帶入宇宙洪荒。

而地契——這是說地契之煙辮,難道還有比其更好保存人生軌跡的東西麼?而無畏燃燒,燃燒隻不過將其帶入下一個輪回。

鬼怕火光。比鬼高明不知多少層次的太上老君、天聾地啞二童才善於觀火,洞若觀火就是這個意思。

眾鬼隻能察看煙辮,每股煙辮都帶有這塊地、這個人的經緯、丘壑、氣息、跡象。對這些姿態各異、味道紛呈的煙辮,鬼們或搖頭、或指點、或跺腳、或扼腕、或幸災樂禍、或號啕大哭。

它們指著這股黑煙辮叫:“剝削的!剝削的!”

指著那股黑煙辮叫:“高利貸!高利貸!”

新名詞也從它們口中鑽出來了。

李土地指著股直上之煙辮歎道:“看他看他,下力的錢,一個銅板一個銅板攢的!”

又指著另一股糾結之煙辮:“這是個孝子,販貨獲息,置田五十畝。未及娶妻,給爹醫病,賣了二十畝,剩下這三十畝,現妻也娶不成了,唉!”

鬼們對李土地所言隻有聽著的份,因它們平素各有自己的勾當,如山都、山臊之翻石覓蟹,山渾、山膏之投石擊野果、雀鳥,還在感到被冒犯的時候對人進行戲耍和愚弄,造成不大不小的悲劇。

李土地熱衷於收受供品,細大不捐,考察供品來曆、蛛絲馬跡必辨也是土地必做的功課。

卻見獨足仙朝著股細瘦之煙辮,手舞足蹈:“摳門兒的!摳門兒的!豐年吃樹皮、吃野菜,餓成皮包骨,錢窖在地下,地成了人家的,這下好!”

他還未歡喜夠,又對著另一股突突上揚的煙辮抹眼淌淚:“哎呀,我日子怎麼過!我怎麼過!”

眾鬼齊拋眼珠,一鬼道:“原來這是塊山坡地,主人在那裡搭間屋,以照看莊稼,驅趕野物。”

又一鬼叫道:“獨足仙經常光顧他的熱被窩呢!”

有小鬼指著條煙辮:“看那條煙,怎麼是赤色?”

倀鬼:“兵之象!怪呀,嗅著有血腥,並有藥味,適受之以胃!”

流浪漢牛牛領土地證後也在八角井看燒地契。

站在洪範旁邊,洪範抽香煙,順手遞支香煙給他。他恭敬地雙手接過來,夾在腋下的土地證鬆一下趕快夾緊,拿著這平生接到的第一支香煙左看右看。

洪範劃燃火柴點了煙又來給他點,他見小柴棍兒居然擦出火苗來,驚叫:“嘿,嘿!”

這時一盒火柴值幾包香煙的錢,幾乎一根火柴等於一支煙。

洪範眼看火快燒到指頭了,緊皺著眉頭催他:“快點快點!”

牛牛趕快把煙叼在口裡,去點煙。顧了這頭丟了那頭,夾在腋下的土地證落下被旋風一卷,掉進燒過地契的灰堆裡。

餘燼與之立即打得火熱。

哈腰點煙的牛牛渾然不覺,聽見有人喊,才趕緊拾起來丟在腳下用腳去踩,已經晚了。

洪範口裡噓著氣在甩因牛牛老點不著煙自己眾所矚目下隻好堅持而被火柴燒著了指頭的手掌,對哭個不停的牛牛嚷道:“算了算了,以後補辦!”

鬼們看到這牛牛這根升起的煙辮子,鬼都不懂思辨,驚訝道:“唉呀,它怎麼連什麼味道、什麼丘壑都沒有呀?”

李土地解釋道:“這這這……它是新的!”

李土地沒說準確,準確說是牛牛這張土地證和今天發的所有土地證的命其實都很短很短。

八角井邊有個矮小土地祠,已被燒地契的灰蝴蝶覆蓋。此祠曆史悠久,當年張獻忠放它一馬,鎮上修八角井亦避讓之。

洪範腰彎成九十度才瞅見了土地公土地婆,站直身體說:“把龜兒砸了!”

孫尖、錢武怕聽錯:“呃?”

“你們看這兩口子,穿的什麼,戴的什麼!”

大家有的還愣著,有的掩口笑,心想不過是畫的。

封土腦筋轉得快:“該死!不勞動者不得食嘛!他還要吃得好,穿得好!”

孫尖、錢武等就近找來幾把鋤頭,幾分鐘就將土地廟夷為平地。

洪範將燒地契與砸土地廟同時進行,被寫報導的記者解釋為不準舊土地製度死灰複燃,具有象征意義,獲省上表彰並推廣之。

李土地從此背包袱、攜妻流浪。過不久,天際人車如蝗,各方城隍、土地、小鬼組成逃難大軍,路過於此,都朝此始作俑地行注目禮,再洪流滾滾去往白山黑水方向。

李土地自有主見,對夫人道:“縱無供奉,就餓死了不成?我們不會自己從地裡刨食呀?”

土地婆夫唱婦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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