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陳王會(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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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年(長工)幫幫會叫陳王會,會期七月二十八,幫主稱為掌犁。秦末陳勝、吳廣為人傭耕,起事前於荒野神祠裝神弄鬼,陳王會便都用廢廟宇做。

留仙鎮長年自是不少,缺領頭的掌犁,陳王會一直做不起來。

封土那天將蔣老板送回木洞齋館,便即去留仙鎮,在嘉廬與妻女相聚。

封李氏捏著兩枚帶丈夫體溫的銀元,哽咽流淚。

軍官將光頭就地正法,將瘦子和船主綁起,賞封土兩枚銀元。觀者無不以為封土一以敵三,與趕豬手周旋並向軍隊求救,蔣老板才得以脫身。此事傳開,周圍幾縣都與聞了封土之令德和大名。

封土自己既未吹噓,對此從天上掉下來的義士什麼的也就默認之。

他那天將蘇醒後的蔣老板送回木洞家中後,便抽身離開。數日後蔣老板兒子登門致謝,送一大包銀元,他尚在推辭,妻就笑眯眯地出來收進去了。

封土到家頭幾天,四妹都被玉瑛叫去嘉廬睡。不然臥房一間、床一張,夫妻做什麼都不可能。

玉瑛晚上讓兩個孩子睡一張床,怕他們掀被蓋,去看了幾次,見兩個挨著頭睡得熟熟的,真是兩小無猜。

夫婦倆連續幾天都是日頭一竹竿高了才開門。這天紅日初升,外麵籬牆的柴扉就拍得響,封土隻好披衣出去。

劉翁等幾位老農站在柴扉外,開門後說要下田,也不進來。

劉翁道:“封義士,我們來,就是要推你當掌犁,你可應允?”

連日來封土“義士”聽得耳朵起繭,已經適應。他略問了幾句情況,滿心歡喜,倒也不過分流露,就乾脆說:“行!”

此後日子,對上門說買房買地的掮客,封土便反問對方我既已做了長年幫掌犁,又如何能買地呢?掮客語塞瞪眼,都隻好拱彆。

封土是個不安分的,他覺房和地這兩樣東西,把人束縛著。

眼下不是有地種著,有房住著麼?錢放著又不會生黴,說聲走,提起就可以走。

封李氏又是個事事都聽丈夫的(唯一例外是那次主動收謝儀),並覺有這麼個乖巧的女兒,將來還怕沒得依靠,也沒把買房買地的事放在心上,這事就擱著。

這天黃昏,封土與劉翁等幾個年長的長年相約來到鎮北垮塌半邊的藥王廟,定了今年做陳王會和每人所出的分子。

繼續一起去看彆的荒祠,來到西空山下的觀音廟時,月色迷蒙,星鬥已繁。麵前一堵黑壓壓的危崖,加幾道殘垣、幾根破柱,並無菩薩。

大家有說這裡好的,有說藥王廟好的。

封土道:“這裡正好供陳王牌位,坐席也擺得下。那邊還有半截藥王菩薩坐著,請開也不是,不請開也不是。”

劉翁接口:“掌犁說的是!”就定了在這裡做會。

次日早飯後,走來個穿灰布袍、蓄山羊胡子的中年人,封土認得是錢主任,忙向裡請。

錢典瞥見桌凳和幾個裝糧的陶罐已將外室塞滿,有堵牆並用木棍撐著,幾無下腳處。便說道:“封義士,不進去了,站著說幾句。”

“哎呀,什麼義士,彆人亂叫沒有啥,錢主任這樣叫,便是戲弄小的了!”

“你既有義舉,叫義士怎麼叫亂叫?既如此說,我比你虛長兩歲,叫你賢弟吧!”

封土鞠躬道:“不敢當!”

錢典拱手:“恭喜封賢弟當了我們鎮的掌犁!”

封土作揖:“長年幫,甚是下賤,隻比丐幫好點。”

錢典反有些不好意思:“貴幫陳王會說在觀音廟辦,那都要得?如何搭戲台?”

“今年,沒有說請戲班子的話呀!”

“兄弟就是來告訴封掌犁,鎮上有幾戶鄉紳,已約好了要來湊戲錢。另外一些有田戶,也都要出點香火錢。”

封土聽了滿心歡喜,連連稱謝。

這時劉翁等都已下地。錢典隻得親自帶封土去看南街口外兩裡多被火燒塌了的關聖廟,重新定了在這裡做會。

封土道:“這些認了捐錢的東家,請錢主任開個名單。”

“這個過後再說吧。”

“曆來陳王會所行殺戮之事,不知起自哪個朝代,搞得人心惶惶,我就不搞。”

“固然。但他做個樣子而已,也有些懲戒作用。封掌犁初次做會,還是依例為好!”

所謂陳王會行‘殺戮之事’,便是會上要取草人若乾,寫上劣紳姓名,來“萬箭穿心”,或一把火燒了,以泄眾憤。

錢典並又坦然道:“你們儘管做,我無所謂。反正閻王那裡,另有筆賬。”

“啊呀呀,錢主任,都說你是羅漢下凡,救蒼生百姓的,你的福報三生三世享用不儘,我等有你的零頭,睡著都笑醒了!”

陳王會有件稀奇事,長年興穿長衫赴會,稱為泥秀才。

封李氏去問玉瑛借長衫,玉瑛道:“我家相公是個武夫,你看他哪裡穿過長衫!你要,我隻有到二嫂那邊去幫你借。其實你何不扯布來做,又不是沒得錢!”

封李氏笑道:“他偏要叫我來借。我回去說你說的,不如自己做,又不是隻穿這一回!”

封土到嘉廬試新做的長衫。玉瑛叫他到後廳上去穿,月白色的市布大衫,套件黑府綢馬褂。

衣袖長了拖起,他手腕舉起一抖,露出小臂,然後抖擻精神,邁著八字步,從後廳走幾步階梯下去,繞天井走一圈上來。

玉瑛笑道:“穿著還像嘛!”

他晃著腦袋:“哼,沒穿過,看見人家穿過嘛!”

顧大嫂笑道:“戲台子上也見得多!還有,你上下梯坎的時候,手把衫子提高點。”

封李氏道:“他就是學的戲台子上,戲台子上那都是當官的,才踱八字步。還有,你不要縮頸抗背的!”

封土趕快深深一揖:“娘子說得是!”

玉瑛心裡有些酸溜溜的道:“好斯文呀,要當官!”

封李氏打抿笑:“當官,二輩子!”

陳王會這天還真有不少長年穿的長衫,多是半新舊和縫補過的,黑的灰的,青的藍的都有,有短翹的,也有過長了拖起的。

娃兒們故意追著喊:“泥秀才,泥秀才!”

他們有的靦腆,有的握拳威脅,有的揀泥巴扔,有的笑得合不攏嘴。

更多的還是短打扮,但出人意料的是個個都穿著鞋,挽袖慣了的衣袖褪齊手頸。

時值三伏,孫尖對雪天也打赤腳的錢七道:“稀奇,你今天都穿鞋了!”

“還有更稀奇的!”錢七朝那邊田埂努努嘴。

隻見那條田埂上一個叫牛牛的癡漢,一年四季打光胴胴的,腳上也著雙青布鞋!

關聖廟前已搭好戲台,野地裡十來張方桌,旁邊壘幾眼灶,案板呯嘣響,蒸籠突突冒氣,粉蒸肉香彌漫四野。

封土畢竟見多識廣,舉止像模像樣,方桌先抬開,指揮眾人排成幾列,朝陳王牌位行禮如儀。

然後在十來張桌子坐下,大快朵頤。坐不下,吃了幾輪。草台班子唱了半天戲。

戲唱完天色已曛,人走一半,留的也有一半。留這一半中許多有話要說,有冤要申,有氣要出。

還有的是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的主兒,要湊這個熱鬨。

錢武提隻咯咯咯掙紮舞爪的大公雞給封土,孫尖遞他把快刀。二人對於與玉瑛、封李氏爭吵之事,早已忘個一乾二淨了。

封土是連魚都不會殺的,接雞置桌上。錢、孫見他外行,趨前輔助,他已手起刀落剁下雞頭,濺起的血加上無頭雞翅膀亂煽從桌上刮起的血搞一身都是。

封土口裡:“得罪得罪!”雞交在一隻手另一隻手正要撩起下擺來揩臉,這兩個已一左一右拿衣袖兩下先給他揩乾淨了,都道:“沒啥沒啥!”

“我們三人先歃血為了盟了。”

“好,好!”

便又舉起猶在嘟嘟冒血泡的無頭雞,翅膀雙足猶在掙命,叫道:“若有壞我幫紀者,有如此雞!”

錢武趕快用土碗扣住紅色噴泉並在孫尖幫助下把雞身子倒過來,將血接在碗裡。

封土空出的雙手,紅通通的空中舞動,血腥氣甚濃。台下從未見殺隻雞搞得這樣鋪張的,幾十個半舊長衫和短褂子們哄鬨嘻笑了好一陣子。

安靜下來的人們又在交頭接耳,未聽懂封土之前叫的是何意思。劉翁上前問:“掌犁所言幫紀是……”

“就是既歃血為了盟,消息就不可外傳!”

劉翁將封土的話大聲重複一遍,將雞血分做兩小半碗,封土和自己先飲了,交給孫尖、錢武。二人端下去,場上每人都抿了一小口。

孫尖、錢武從案桌下取出三個白紙糊麵、代表劣紳的草偶,立於案前。在場的人由於積怨加上雞血的刺激,都扯起脖子上的青筋,相繼上台發言控訴。

無人控訴現在東家,控訴的都是鎮上惡人,或過去東家的劣跡。聽者凡有共鳴的,便在台下喊叫補充。

無人幫控訴對象說話。隻有在控訴者上前戳紙人的鼻子眼睛時,才產生了爭執。

這人上前道:“你龜兒!你說就說,做啥摳眼睛?”

聽口氣他明顯是在衛護那被控訴的“劣紳”。

那人跳腳:“老子摳紙人的眼睛,又沒有寫哪個的名字!”

後來公議萬箭穿心的三個劣紳,一個是開馬店的錢浩,汙辱婦女若乾,都有名有姓,但這裡都心照不宣,未把姓名說出來。

一個是李文武,靠放高利貸,趁人之危,侵奪田地。

一個是綽號趙百萬的,越叫他百萬,他越裝窮,衣裳爛起綹綹,走路餓得打偏晃——

這都不關長年的事,他頓頓吃糠,長年絕不會頓頓吃糠,且隻要不絕收,連一頓糠都不會吃。

頂惡劣的是趙百萬老了自己還吃樹皮,他用這種方式,使得碗裡一點兒油腥沒有的長年,不好意思摔碗。

長年之所以還幫他,因長年做多做少,他都睜隻眼閉隻眼。且說好的工錢並沒有賴過。

不料當念過私塾的劉翁提筆給草人寫上這三人的名字,用來萬箭穿心時,有人上去奪了一個在手,說奪的這個是趙百萬,他自己吃樹皮,吃他的嘛,硬要寫上他仇恨的另一個地主。

幾個人把他架開了。

夜深了,封土等四五人還在蚱蜢跳動、蚊蟲叮咬的野地坐著。

封土歎道:“唉,今天鬨成這樣,都是不讀書的過!”

劉翁道:“不讀書的都是小鬨,大鬨的像黃巾,黃巢,張角張寶都是讀書人。”

農人的曆史觀都來自戲曲與評書,留仙鎮的幾家茶館,每晚都有說書人的驚堂木擊得蟲聲歇鳴星鬥亂顫,大批聽眾不是呆呆豎起耳朵,就是滿場眉飛色舞。

封土道:“這樣說,陳王也起碼是秀才,才會說鴻鵠之誌吧?”

劉翁指著李洪四道:“他老弟讀屁個書,連童生都不是,張口就是典!”

說李洪四讀屁個書也不儘然,李洪四家隔壁就是私塾,他小時自己主動好學,割草放牛後去“旁聽”,塾師不使臉色還善待之。

凡為塾師跑腿的任務,都由他承擔,算交的“束修”吧。

但他經常掛在嘴上的“典”,字多半不會寫,意思也是一知半解,甚至連半解也無。

卻往往有很強的針對性,至少能掛著些皮毛,這真是奇也怪哉!

李洪四、伍元甲各自都有畝把田地,交錢來湊個熱鬨。伍元甲笑道:“他說的典,有錢主任秀才都搞不懂的!”

封土不信:“當真?”

李洪四得意道:“惜花須檢點,愛月不梳頭,這兩句典,有人拿去問錢典和冷仲仙,都整死不開腔!”

封土笑道:“那你剛才說的眾星朗朗,不如孤月獨明……”

李洪四這兩句是陳王會成功辦完後用來恭維封土的,恭維是恭維了,對於場景並不合適,封土擺手說不敢當不敢當。

李洪四笑道:“我也不是句句不懂。”

封土乘興便道:“我們陳王會,陳勝畢竟當過幾天王。誰說的陳王會定要在荒祠辦?長年就是一輩子的長年?我們長年幫把觀音廟重新修起來,明年的會在觀音廟辦!”

封土便拿出二十塊銀元修複觀音廟,長年幫大家也都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而對不是長年的像李洪四這樣的捐錢,他不收。

李洪四把欲捐的錢揣回衣兜,吊二郎當哼:“修起廟來鬼都老,拾得秤來薑賣完!”

封土不由想給他兩拳。果不其然,想不到以後連土地廟都砸了,鬼們簌簌發抖,流落四方。

他隨後又哼呀哼:“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儘,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我隻道鐵富貴一生注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

他這幾句又似乎把封土唱進去了,封土修觀音廟剩下的幾塊銀元,他因聽說李二流落異鄉成了乞丐,感到愧疚,便拿去周濟了李二。

李二自認倒黴並未對封土的義舉說什麼,這就更不會說了。

他想要買地也沒錢了,赤條條無牽掛地進入了新社會,好運在等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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