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昭十七年的春末,皇城熱鬨非凡,家家張燈結彩,比暮歲有過之而不及。
“今日是什麼大日子,這般大場麵。”不清楚情況的人見到此般場景萬分好奇。
“莫家姑娘的及笄禮,自然萬分重視。”
莫家祖廟中,莫冉梳著雙丫髻,身著短卦褲,以藍布為衣,金色為邊,腳上一雙月白色鞋履。她站在尹清安麵前,攤開雙手,滿臉期待。
“這是什麼?”她捏著手中的錦囊,好奇地搖晃一下,沒有任何聲響。
他笑了一下,目光溫柔,“是種子。”
“什麼種子?”
“等你種下之後,明年不就可以知道了?”
莫冉嘴角一撇,勉強壓下心底的好奇,將錦囊收進懷中,“好吧。”
兩人正說著話,就見到樂陶從遠處走來。
“怎樣?”莫冉拉著樂陶急切地詢問道。
樂陶先是搖搖頭,然後又點點頭,“我去了他的府上,卻沒能種下紅楓,因為那個地方早已種下了一株,即便無人照料,也依舊頑強地生長著。”
莫冉聽完不禁笑了起來,“小瑾哥哥知道的話一定會很開心的。”
這時,有人來喚莫冉,說儀式已經開始了。
“君王?”
“明日吧。”衛昭望著遠處說笑的幾人,淡淡出聲道。
在高山的琴聲中,樂陶先走出來,以盥淨手之後,在西階等候。
莫冉走至場地中央,先麵向南朝觀禮賓客行揖禮,然後麵向西方正坐於笄者席上。樂陶上前拿起梳子輕柔地為她梳發,而後將梳子放於席子南邊。
正賓與莫正平夫婦先後起身,她於東階淨手,擦拭乾淨,再與莫正平夫婦相互揖讓後各自歸位就坐。
莫冉轉向東麵正坐,有司奉上羅帕和發笄,正賓來到莫冉麵前,吟頌祝辭:“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誌,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
她跪坐下為莫冉梳頭加笄,然後起身,回到原位。樂陶依照規定上前為莫冉整理頭發。
莫冉起身,在場的所有賓客向她作揖祝賀。她回到東房,樂陶從有司手中取過衣服,去房內為她更換與頭上發笄相配套的素衣襦裙。
莫冉著襦裙出房後,先麵向賓客展示,後麵向莫正平夫婦,行正規拜禮,表達自己對父母養育之恩的感謝。。。
第二日,莫冉獨自一人坐在廊下給鳥兒喂食小米的時候,院中突然闖入了許多陌生的侍衛。
她詫異地望向那些人,疑惑道:“發生了何事?”
這時,永和從外麵進來,向她躬腰一禮道:“姑娘,對不住了。”
她眉頭緊鎖,質問他:“你這是何意?”
永和搖搖頭,目光憐憫,“姑娘,天已經變了。”
莫冉咬緊下唇,心中隱隱有了猜想,她隱藏在衣袖下的兩隻手緊緊攥著,麵上鎮定自若。
“公公,麻煩您讓我去見見爹爹娘親。”
永和緩緩搖頭,歎了口氣,目光隱隱透著冷意,“曹勇將軍勾結外敵意圖謀反已是證據確鑿,而莫將軍與曹將軍書信往來多時卻知情不報。您說,這罪該如何論斷?”
莫冉身子一震,當下心亂如麻,嘴裡毫不猶豫道:“不可能!曹伯伯不會這樣的!我爹爹也不可能會這麼做!”
他神態平靜的反問她道:“那您這是在懷疑君王的判斷了?”
她慌忙搖頭,幾步上前,急切地扯下發間的諸多發釵,然後一股腦地塞到他的手中,“公公,勞您讓我見見君王伯伯,拜托您了。您去傳個話,讓我見見他。”
永和憐憫地看她一眼,然後慢慢拂開她的手,不冷不熱道:“姑娘,君王已經下令不見任何人了。此事啊,已成定局了。”
她腿腳一軟跌坐在地上,張皇失措之下,四處張望,卻無人在旁。
囚牢裡陰濕潮冷,莫冉安靜地蹲坐在一個小角落裡,眼神麻木地看著鼠蟻從她腳邊穿行而過,絲毫不畏懼人。
她不知道自己已經在這裡待了幾天,也不知道爹爹阿娘現在如何,她手中所有能給的值錢的東西早就都交了出去,不過是期望有人能給她一個消息,可至今也無人來回複一聲。
這裡安靜極了,除了老鼠爬過會發出聲音,再無人與她說話交談。她舔舔乾燥的唇角,埋著頭,抱緊了自己。
又過了幾天,夜半三更的時候,突然有人打開了鐵鏈,悄聲走了進來。
那人看著眼前形容消瘦,狼狽不已的莫冉,不由得心疼的伸手撫上她的臉,“你怎麼。。。瘦成這樣了?”
“樂。。。陶。。。姐姐?”莫冉茫然地睜開眼,盯著眼前的人,以為依舊是一場幻覺。
“是我。”樂陶抹去眼角的淚水,上前攙扶起她,“不要害怕,我來帶你走。”
“爹爹和阿娘他們呢?”莫冉在她的攙扶下慢慢往外走。
“。。。他們還好,等你出去之後就可以見到他們了。”樂陶的麵容隱在暗光之中,辨不清神色。
她帶著莫冉一路騎馬,片刻不敢停歇,終於在第二天月落參橫的時候趕到了一個破廟之中。
莫冉下了馬倚著牆,看著周遭荒無人煙,雜草叢生的樣子,輕聲問她:“你救了我,不會有事嗎?”
“沒事的,我好歹是他的親生女兒。”她扶著她慢慢朝著破廟的正殿中走去。
淚水緩緩從眼中落下,莫冉澀然一笑道:“。。。我見不到他們了對嗎?”
“。。。阿冉。”
“為什麼?”莫冉低垂著頭,聲音細不可聞,“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為什麼連一個理由都不肯給我?”
“阿冉,不是。。。”
“樂陶。”
有人從殿中走了出來,莫冉抬頭望去,原來是阿爾塞貴妃。
“母親,您說過見了阿冉之後您就會幫我的。”
阿爾塞的視線不冷不熱地掃過樂陶,然後看著莫冉輕輕一笑,目光深沉,“自然。”
莫冉看向地上被打暈的樂陶,不知怎地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心中猶如電光火石般明白過來,不可置信地開口:“是你做的?為什麼?”
阿爾塞嘴角的笑容緩緩加深,“你真聰明,隻可惜我們之間有血海深仇,而這份仇我執念了一輩子。”
日暮時分,夕陽穿過破舊的窗格灑在莫冉的身上,給她蒙上一層朦朧的光影。
她躺在地上,身體已經麻木,再感覺不到任何疼痛,身下是從她身體中緩緩流逝出來的血液,它從最開始的滾燙變得溫熱再到冰涼。
她目光渙散地注視著前方,隱約之中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穿過人群猶如幻影一般來到她的身邊,然後絲毫不避諱地上的臟亂,側身躺在了她的身邊。
那個人將手放在她的臉上,輕柔地撫摸。
“阿冉,你要死了。”她輕笑一聲,語氣溫柔,“是我殺了你,真好。”
在陷入黑暗之際,她聽到阿爾塞貴妃下令讓人將她丟入破廟後麵的枯井之中,再封上大石,讓她永世不得超生。
。。。
血色與噩夢交織,阿爾塞從夢中驚醒之後,看著窗外夜色正濃,起身為自己盛裝打扮。
她穿戴上舊時在凡羅國的女子裝扮,走到院中,看著天上那顆永恒不變的北辰星,伸手想要觸及。
阿爾塞的唇角勾起一抹溫柔繾綣的笑,“今日是你生辰,我想不出來送你什麼禮物了。不如,我來陪你吧?”
“這次,你不要再趕我走了。”
樂陶從昏迷中醒來,已是細雨清晨。她想到昏迷前所見到的那一幕,慌忙起身下床跑出宮殿,卻見到外麵掛滿了白幡。
她慌忙拉住一個侍從,急聲問道:“誰死了?”
侍從身著白衣跪在地上,低垂著頭小心翼翼地開口:“是。。。是阿爾塞貴妃,她投井了。”
樂陶眉頭緊皺,厲聲斥責道:“你膽敢詛咒我母妃!我今日定要好好教訓你一番才行!”
她抓著侍從的衣角,正準備教訓他一頓,眼角餘光瞥到他身上所穿的白衣時,卻不由地呆在了原地。
“那個女人這般要強,不可能會。。。”
她搖搖頭,喃喃自語道:“對,一定是你們在開玩笑?”
“公主。。。”
“走開!!”
樂陶一把將他推開,腳下虛浮,晃晃悠悠地走到阿爾塞的宮殿前麵,盯著那裡掛著的白幡,麵無表情。她走上前,將殿前掛著的白幡大力扯下,然後快步趕到正殿中。
在看到殿中央擺放著的棺木之時,她愣了一下,然後視若無睹的走到棺木的一側。
“你起來啊。”她搖晃著她,就如同兒時在她睡著的時候自己在一旁搗亂一般,“你不是說還有事要做嗎?你不是說那件事是你窮儘一生也要完成的嗎?!”
“你起來啊。。。娘親。”她悵然若失地盯著棺木之中麵色青白的阿爾塞,視線朦朧。
樂陶在阿爾塞的喪事過後一直閉門不出,衛昭擔心她的身體迫於無奈隻好找來尹清安勸解樂陶。
“你不餓嗎?”尹清安掃了一眼她身下堆放的書信,淡聲詢問。
“她死了。”樂陶縮在床上麵如土色,神情恍然,“千刀萬剮,她一定很疼吧。”
“。。。”
她盯著書信的視線慢慢轉到他身上,看他神色冷淡,麵無表情,於是幽幽開口:“你不難過嗎?”
“。。。你想我如何回答?”
“你為何去囚牢見她的時候,要騙她說一切都是你做的?”
尹清安苦笑一聲,輕輕開口:“有差彆嗎?”
她愣了愣,慘淡笑道:“是啊,有何差彆。”
臨走時,他背對著樂陶,低聲道:“我們終有一日會在這人世間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