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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傾懷自認話說到這個份上,已是十分忍讓。她有些煩躁,為什麼陸宴塵和林聿修這兩個她最親近最器重的臣子,卻一點都不能體諒她的難處。
她要直麵群臣的壓力,還要提防北狄的侵犯,在朝上要想辦法平衡陳顧兩黨的勢力從中漁翁得利,後宮裡還有一個身懷“龍胎”的皇後。可整個朝廷內外真正完全聽命於她的,隻有宮牆內這支一萬五千人的禁軍還有陶遠那隊她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的鷹衛。
為了解決慶縣的問題,她已經是夙興夜寐地在想辦法了,這些日子她幾乎恨不得直接住在文淵閣。然而局麵如此,她實在是愛莫能助。
可這個林聿修,什麼都不知道,就憑空來壓力和指責她。葉傾懷有些氣惱,她突然覺得陳遠思說得對,在林聿修和陸宴塵的眼裡,慶縣那十萬百姓的性命,確實遠比她這個皇帝更為重要。
但即便她如此忍讓,林聿修也並沒有適可而止地借坡下驢。
他垂下眼,在葉傾懷的案前跪了下來,行了一個大禮。葉傾懷頓感不妙,臉色跟著難看了起來。
果不其然,林聿修行過禮後跪直了身子,將頭頂的烏紗帽鄭重地摘了下來捧在手上,道:“陛下曾說,微臣是能幫助您看清自己的一麵鏡子。如今微臣有負聖恩,讓陛下在臣這麵鏡子裡看不到民生疾苦,看不到朝堂積弊。微臣上負朝廷,下愧黎庶,無顏屍位素餐,伏望陛下垂憐,準臣致仕,放歸田裡。”
說完,他將那頂烏紗帽放在麵前,俯首又行了一個大禮。
葉傾懷怔了一下,隨後拍案而起,怒急反笑道:“嗬,好啊,一個個的都拿辭官來威脅朕是吧?昨天是陳遠思,今天是你林聿修。好啊,那就都彆乾了,朕也不乾了。你以為朕想當這個皇帝嗎?朕一點也不想當!明天開始咱們就都罷朝,等著叛亂四起,讓北狄和西戎趁火打劫,九州分崩離析,大景不複存在。這樣可好啊,林聿修?”
葉傾懷還是第一次如此發癲,林聿修不禁抬起了頭看向她,葉傾懷在他的眼中看到了錯愕和擔憂,但更多的是倔強和執拗。顯然,這位年輕的刑部侍郎並不會因為皇帝情緒崩潰就放棄自己的立場。
眼見他薄唇微啟要說什麼,葉傾懷心中驀地生出一股畏怯,她的潛意識似乎有些害怕林聿修那張刀子一樣的嘴。她知道,此刻他張嘴要說的絕不是什麼她喜歡聽的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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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葉傾懷搶先打斷了他的發言:“朕實話和你說,若不是北狄內亂退兵給了我們喘息之機,以朝廷現在的錢糧,隻夠前線再僵持半年時間就要告罄了。為了這場戰事整個朝廷都在節衣縮食,連朕自己內廷的開支也是能削便削,但這也隻是杯水車薪。打仗是一個燒錢的事,沒有誰僅靠一個人就能支撐得起來這樣的開支,得要許許多多的王公侯伯富紳權貴一起出錢。但朕從他們的口袋裡一個子兒也掏不出來,他們都站在朕的對麵提防著朕呢,朕隻有把他們通通砍了才能拿得出他們的錢來,但朕現在根本騰不出手來收拾他們。”
葉傾懷繼續道:“眼下整個朝廷裡,隻有陳遠思能從他們的兜裡掏出錢來,雖然不多,但總算是有,能解燃眉之急。就算他在其中中飽私囊,朕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朕沒有彆的選擇。你林聿修是清高,不與他們同流合汙,那你能不吃飯嗎?大景有兩千一百萬在籍人口,這麼多張嘴在等著朕吃飯呢,朕要喂飽他們要當好這個家,不是光靠清高就能讓人吃飽的。你若是有本事搞得定錢糧,朕現在就罷免了陳遠思,讓你來做這個內閣首輔!你要是沒本事,就把地上那頂帽子撿起來戴好了給朕滾,朕現在不想看到你。”
說完,葉傾懷便背過了身去,負手而立,不再看他。
過了一會兒,林聿修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了過來:“微臣還有最後一句話,微臣說完便滾。”
葉傾懷不為所動,林聿修在她身後繼續道:“陛下,在您看來,十萬人或許隻是寫在紙上的一個數字,但這些數字背後,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您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可能就是他們苦難重重的一生,請您慎重。”
說完,他又磕了一個頭,看著手中的官帽,似乎猶疑了一下,並沒有戴上,而是捧在上手躬身退出了房去。
身後傳來屋門關上的聲音後,葉傾懷才送了挺直的脊背,低頭歎了口氣。
她回過身,扶著書案,在桌前疲憊地坐了下來。
書桌上滿是攤開的書卷和奏折,中間是那張她擬到一半的聖旨。
她本是計劃讓陸宴塵對慶縣叛軍進行勸降,若是他們不降,便殺掉一部分鬨得厲害的,其他的以獲罪之身發放給潁州軍服徭役。
但看林聿修今日的模樣,恐怕他不會眼看著葉傾懷如此行事。以他的性子,就算為了此事專門寫出一篇文章來抨擊朝廷也是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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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傾懷一想到那樣的局麵就覺得頭疼。
陳遠思和林聿修的立場都非常明確和堅定,他們的態度也代表著朝中兩種不同的聲音。林聿修的官位和威望雖然遠遠比不上陳遠思,但最近葉傾懷發現,他的身邊也逐漸聚集起了一些官員,在朝議時會附和他的意見,奏章中也經常與他提出類似的建議,這些人多是太清閣學士出身,另有三兩個和他同是今科進士的新進官員。雖不至於像陳黨和顧黨那樣形成黨派,但也算是朝中一種新出現的聲音。
這本是葉傾懷樂見其成的事情,但是今日看來,此事也有令人頭痛之處。
當真是越有本事的人越難控製。
她甚至都開始理解顧世海的用人邏輯了。當年史太平因春闈舞弊案被撤職處置時,顧世海曾在宮中與葉傾懷吵過一次,那時他便主張朝廷春闈就該選用些聽話的庸才,而不是腦子好使嘴又伶俐的聰明人。
彼時,葉傾懷深覺荒謬。
可如今輪到她坐在掌權的位置上,她竟覺得顧世海的理念似乎也有幾分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