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珩和贏傾正在用膳。
聽到燕書稟報淳於風求見,贏傾著實有些意外,下意識地看了看外麵天色:“這麼晚了,淳於太子來見朕做什麼?”
“屬下不知。”
雲珩開口:“他跟誰一起來的?”
燕書道:“那位脾氣很衝的羽國王子。”
贏傾擰眉:“他們倆怎麼湊到一塊兒了?”
燕書道:“屬下不知。”
雲珩卻像是毫不意外似的,從容剝了隻鮮蝦塞進贏傾嘴裡,淡道:“讓他們進來。”
“是。”
贏傾斯文地咀嚼咽下之後,才道:“他們倆在搞什麼?”
雲珩又剝了個給她,聲音平淡:“你猜。”
贏傾一邊享受雲珩的投喂,一邊費神去思索,然而還沒開始想,淳於風和燃止就一前一後走了進來,看見女皇陛下和攝政王在用膳,兩人皆是一愣。
一路寒風已經澆滅了淳於風的火氣,除了被凍得發青的臉色之外,淳於風情緒看起來還好,進殿之後躬身:“小王不知女皇陛下正在用膳,冒昧打擾,還請陛下多多包涵。”
“無妨。”贏傾淡笑,“這麼晚了,淳於太子和燃止王子找朕有事?”
燃止不善地盯著雲珩的動作,一片鮮嫩的魚肉被挑出了刺,溫柔送到贏傾嘴邊,渾然不管還在外人在場。
燃止心頭火起,幾乎想上前掀翻膳桌,可目光觸及贏傾那張帶著淺笑溫和的臉,壓下了火氣,麵不改色地說道:“方才在宮裡偶遇北疆太子,他非拉著本王子一起來,本王子不願拂了他的顏麵,就陪他一起過來了,陛下可以當做沒看到我。”
贏傾聞言,漫不經心地挑眉:“是嗎?”
燃止假裝淡定,低頭看著自己腳上的白色鹿皮靴:“是。”
贏傾哦了一聲,“那淳於太子找朕何事?”
“小王在東渭待得有些久了。”淳於風語氣誠懇,“這些日子多謝女皇陛下和攝政王的熱情款待,小王銘記在心,隻是臨來之前父皇曾叮囑過小王務必早些回去,所以小王想明日一早就離開東渭,早日回北疆去。今晚特來跟陛下告辭,還望陛下應允。”
贏傾眉心微皺:“北疆太子是嫌棄朕招待不周?”
“不。”淳於風不得不違心否認,“陛下盛情,小王銘感五內,實在是身兼重責,不敢耽擱了時間。”
贏傾似是擔憂:“可眼下天寒地凍,趕路隻怕多有不便。”
“就是。”燃止自言自語般低聲咕噥,“這麼冷的天,著急趕回去投胎嗎?”
淳於風轉頭,陰沉地看著身邊漂亮得像天使、性子卻惡劣得跟惡魔一樣的青年,陰冷開口:“燃止王子。”
燃止抬眸:“怎麼?”
淳於風攥緊了雙手,若此時身在北疆皇城,他定會讓人把這個該死的人拉下去大卸八塊。
怒火衝到頭頂,淳於風幾乎氣得七竅生煙。
他費了好大一番力氣才壓下怒火,道:“燃止王子真有把人活生生氣死的本事。”
燃止挑眉:“多謝誇獎。”
“怎麼了?”贏傾抬眸,目光在兩人麵上打量,“二位發生了衝突?”
燃止若無其事:“天乾物燥,淳於太子火氣旺盛也是正常的。”
淳於風臉色又是一青。
可他到底不願在這裡跟燃止撕破臉,畢竟他的目的隻是為了能早些離開東渭,目前為止,沒有什麼事比這個更重要。
至於從燃止口中打探北疆局勢,不過是抱著姑且一試的態度,他不願意說,淳於風也不能撬開他的嘴。
他隻是實在沒想到,外傳擅長占星卜卦能預知未來的羽國燃止王子,居然會是如此一副德行,實在讓人大失所望。
“淳於太子若執意想離開,朕倒也不願強留。”贏傾一笑,“不過這兩天確實冷得厲害,若淳於太子不介意,可以等到正月十五之後再走,晚個天應該也沒什麼影響。”
淳於風一天也不想等,多等一天就意味著他的儲位多一分不保的風險,何況若有人誣告他通敵叛國,時間拖得越久對他越不利,到時候連辯解的餘地都沒有。
於是他淡道:“東渭氣候確實冷得讓小王有些吃不消,所以才想著早些回去,路上冷忍忍也就過去了,陛下不用擔心。”
贏傾轉頭看向雲珩:“攝政王覺得呢?”
“既然淳於太子想走,我們也不便強留。”雲珩語氣淡淡,“太子現在就可以回去收拾行囊,明日一早本王讓人送你們出城,陛下身體特殊,就不親自送淳於太子了。”
淳於風終於鬆了口氣,頷首道:“多謝女皇陛下,多謝攝政王。”
頓了頓,“如此小王就不打擾陛下和攝政王用膳,就此告辭。”
贏傾淡笑:“望淳於太子一路平安,早日安然回到北疆。”
淳於風聽到這句話,心頭反而生出幾分不安,原本可以離開的心情頓時被衝淡了不少。
可能是因為之前贏傾說過的話,以及雲珩言語間的威脅,讓他對從東渭到北疆到這段路感到不太平,可眼下他又著實不能在東渭久留。
淳於風很快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卻見燃止站著不動,道:“燃止王子還不走?”
“本王子走不走關你什麼事?”燃止瞪他一眼,抬腳走到膳桌前,“我也要吃。”
淳於風愕然,這是什麼意思?
合著這位燃止王子是個餓死鬼投胎?
贏傾態度溫和,像是下午的不愉快未曾發生過一樣,淺笑道:“燃止王子若是不嫌棄,可以坐下來一起吃。”
燃止毫不客氣地坐在她右側。
嗯,贏傾左邊坐著雲珩。
淳於風皺眉,狐疑地看著一眼燃止自來熟的姿態,心裡隱約才回過神來,敢情今晚這人一再強調他是陪他來的,真實意圖在這裡?
如此堂而皇之地坐在女皇身側,不擔心雲珩會把他撕成碎片?
這般想著,淳於風目光朝雲珩麵上一瞥,卻見雲珩像是沒什麼反應,心頭又是一陣深思,燃止王子跟攝政王也是舊識?
吹著寒風的淳於風攏著厚實的披風走了,殿內的燃止卻掩飾著所有尷尬的情緒,光明正大地指揮著宮女:“我也要吃蝦,你來給本王子剝兩個。”
宮女見他大膽地坐在女皇陛下身側,女皇和攝政王都沒有說什麼,自然不會違抗他的命令,正要過來伺候,卻聽雲珩淡道:“你自己沒手?”
“本王子的手嬌貴,天生就是讓人伺候的,跟阿姐一樣。”燃止看著他,“哪像你,天生就是個伺候人的,活該你是個奴才命。”
雲珩麵色卻是慣常的波瀾不驚,從容地挑了片嫩肉送到贏傾嘴邊,顯然對某人幼稚的挑釁並不在乎。
可是他不在乎,不代表贏傾也不在乎。
“燃止王子若是繼續這般對攝政王口出惡言,朕就不能留你在東渭了。”贏傾唇角笑意斂去,語氣淡淡,“攝政王是朕的夫君。夫妻本為一體,他若是奴才,朕又是什麼?”
燃止臉色一變:“阿姐身份尊貴,跟他本來就不是一樣的人。”
“不。”贏傾強調,“我跟他是夫妻,夫妻永遠是平等的關係,不分尊卑。”
燃止皺眉:“阿姐這話說得不對。天底下沒有一個人可以跟君王平等,就算是夫妻也一樣。曆史上多的是被廢的皇後,若他們都平等,皇後為什麼要在皇帝麵前自稱‘臣妾’,為什麼命運生死都掌握在君王手裡?”
贏傾沉默片刻:“你是羽國王子,朕是東渭女皇,我們之間非親非故,你不該叫我阿姐,我也不是你的姐姐。”
說完,她補充了一句:“況且年紀上也不合適。”
燃止一怔,看著贏傾的眼神裡劃過一抹受傷色澤,原就冷白的肌膚驟然變得跟紙一樣白,昳麗容色像是一瞬間失去了所有光彩,變得黯然無光。
贏傾見他如此,心頭一時劃過不忍。
雖然才接觸不到一整天,可她知道這個少年並非懷著惡意而來,他隻是心直口快,嘴巴毒了些,不管是他對她的態度,還是雲珩曾說過的話,都足以證明前世他們之間感情極深。
甚至可以說,西陵莞羽這個姐姐在他心裡的地位無人能取代。
如果贏傾還帶著前世的記憶,那麼依著西陵莞羽對這個弟弟的感情,也許隻會嗬斥他一頓,警告他的口不擇言,可眼下這種情況,贏傾沒有立場去教訓他。
她清楚雲珩對他的容忍,是因為雲珩擁有雲景行的記憶,對於東渭江山社稷的確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對自己曾經做過的錯事也願意付出代價,所以不管是大祭司給他的懲罰,還是燃止對他的惡劣態度,他都忍下了。
然而他能忍,贏傾卻不能忍。
雲珩前世今生承受的已經足夠多,多少苦痛獨自咽下,從不曾訴苦一句,前世今生所求不過是一腔情深能得償所願。
比起那些汲汲營營於功名利祿的男子,雲珩所求真的不多。
贏傾沒辦法讓他再承受更多指責。
就算真要指責,兩百年前的事情也隻是雲景行跟西陵莞羽之間的事情,有權對此評判的人隻有雲景行和西陵莞羽,旁人就算如何親密,也無權過多乾涉。
所以就算可能會傷害到他,贏傾也不會任由他繼續對雲珩口出惡言。
“雪鬆。”贏傾開口,“讓所有人都退下。”
雪鬆沉默地點頭,打了個手勢,宮人們低眉垂眼退了出去。
“燃止,前世的事情我偶爾會記起來一些,但不管是前世的雲景行還是今生的雲珩,他都是被人愛著的。”贏傾看著燃止,“前世莞羽心甘情願為他扛下責任與世人的指責,今生的贏傾無怨無悔受他庇護,甘之如飴當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子,不管是贏傾還是莞羽,感情上也許有過無可奈何之時,但感情從未有假,也從不願意辜負他分毫。”
燃止沒說話,眸光微斂,表情怔忡。
“以前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就算你現在把他千刀萬剮了,能改變什麼?”贏傾眉心微皺,“能讓兩百年前的莞羽複活?”
“既然兩百年前的事情已經過去,你為什麼還要由著他操控你的人生,回來做東渭的女帝?”燃止平靜地開口,“莞羽姐姐臨終前的願望是做個平平淡淡的女子,相夫教子,不再被天下蒼生和責任所牽絆,可你還是回到了東渭。”
“因為前世做錯事的人不止是雲景行,愧對社稷的也不止是雲景行,莞羽同樣需要彌補自己的過錯。”贏傾淡道,“我不是受他操控,而是如今回到東渭的日子對我來說不是逼迫,也沒有不情願,我是心甘情願回來,縱然其中有些雲珩的原因,可說到底,還是因為我的身上流著東渭皇族的血脈。”
看似一座江山社稷的責任壓在了她的身上,然而雲珩方方麵麵都早已做好了最周密的安排,她這個女皇做得並無任何負擔,權力掌握在她的手裡,可朝政大事卻皆由雲珩一手把控,她根本無需操心。
雲珩從不隱瞞她任何事情,政務會跟她商議,且大多是以輕鬆閒聊的方式,從不施加壓力給她,而且她的意見通常都跟他不謀而合。
出於絕對的尊重,雲珩既不會隱瞞她什麼事,也不會給她增添額外的負擔,不會讓她煩心。
贏傾不認為這世間哪個男子能做到如雲珩這般,心思縝密,手腕強悍,萬事處理得麵麵俱到,還能把她保護得密不透風。
難道她還要揪著過去的錯處不放,讓這一世本已經過得很辛苦的雲珩再承受諸多折磨?
“所以陛下回到東渭是出於自願,跟這個人相愛也是自願,並且這輩子都不會後悔?”燃止看著她,眼神瞬也不瞬的,像是要確認她的心意,“就算他曾經做了很多錯事?”
贏傾語氣淡淡:“沒什麼可後悔的。”
燃止沉默片刻,點頭:“我知道了。”
“燃止王子若——”
“此番不請自來,是我冒昧。”燃止站起身,退後幾步,躬身表示自己的歉意,“套用一句淳於風的話,還望女皇陛下和攝政王多多包涵。”
贏傾蹙眉。
雲珩放下筷子,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自己的袍袖,神情難辨喜怒。
“我會很快回去羽國,以後也儘量不再踏足東渭,下午我說的那些話陛下就當我是在放屁吧。”燃止斂眸,聲音寂然,再也沒了絲毫炸毛的火氣,“就此告辭。”
說完又施了個禮,然後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了出去。
贏傾站起身:“燃止。”
燃止腳步微頓,猶豫片刻,轉頭看向贏傾:“陛下還有事?”
“今晚留在宮裡住吧,外麵天寒地凍,就彆到處亂跑了。”
燃止搖了搖頭,雲淡風輕般一笑:“這座皇宮曾留給我太多刻骨銘心的回憶,我怕晚上做噩夢,就不留下了,多謝陛下好意。”
贏傾心頭一沉,就這麼眼睜睜看著他踏出殿門,很快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