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六日,大雪封城。
甘露殿中,李承乾躺在斜榻上,額頭上鋪著一條微熱的絲絹,微微閉著眼睛。
他很難得的病了。
當然,隻是偶感風寒。
徐藝坐在李承乾身前側,手裡捧著奏本,低聲道:“英國公奏,軍中有功將士賜田已經拿到八成,還有兩成將會在明年開春之後,推動完成。”
李承乾輕輕點頭,也不睜眼,直接說道:“繼續!”
“喏!”徐藝微微躬身,然後繼續說道:“戶部侍郎張大象稟奏,江南糧草已經運至揚州,待到明年三月之後,會起運洛陽,到四月底,會全部送到長安。”
“明年啊!”李承乾不由得輕歎一聲。
明年他依舊要東巡,這樣的確可以減少一部分糧食運到長安,但是,明年要和西突厥開戰。
那麼這減少的一部分必然不會太多,從而導致一整個夏秋,洛陽和長安河道都會忙碌起來。
李承乾不由得感慨,輕聲道:“糧食,將士,官員,朝中的根本,加上禮法,工具和刑律,補充九寺五監,加十六衛,武裝起來,就是一頭凶狠的怪獸,這裡麵,任何一點都疏忽不得啊!”
徐藝眨著眼睛看著李承乾,一臉的茫然。
李承乾笑了笑,睜開眼,越過她看向後方站立的徐慧,問道:“慧娘,你怎麼說?”
徐慧微微福身,說道:“陛下,妾身以為,禮法才是一切的根本,尤其是盛世之時。”
“你的意思是說,朕的天下已經到了盛世之時了嗎?”李承乾忍不住的笑了起來,低身看向徐藝,說道:“看看還是你阿姐會說話。”
徐藝笑的有些勉強,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今日是她在甘露殿的第三天。
因為皇帝偶感風寒,皇帝將她召到了甘露殿伺候。
加上大雪封天,皇帝不用上朝,然而即便是如此,依舊有源源不斷的奏本送入到了甘露殿。
皇帝沒有多少興致看,就讓她在一旁讀。
然而相比於姐姐徐慧,妹妹徐藝倒是並沒有多少理政的資質,所以很多時候都說不上話。
就在徐藝神色黯然時,一根手指挑在了她的下顎,徐藝抬頭,就對上了李承乾的眼睛,她下意識的說道:“陛下!”
“這些事情你不用在意,不懂正好,免得讓人說你後宮乾政。”李承乾笑笑,說道:“你啊,等著朕病好了,就給朕好好的再懷上一個孩子,多一個人和八郎一起玩耍。”
“陛下!”徐藝有些羞澀的低下頭。
李承乾乾脆伸手,將徐藝輕柔的身子摟進了自己懷裡,然後微微的閉上眼睛。
永惟六年就要過去了,這一年,借著大軍回朝之事,李承乾對隱田和惡錢之事,狠狠的整治了一番。
雖然說還沒有深切的觸及到根本,但是眼下的這些事情,已經足夠滿足朝中明年對西突厥的戰事所需。
不僅錢糧保證,李承乾這一年做的事情,好處是實實在在的落到了軍中的將士身上。
隻要看到這一點的百姓,心中就難免羨慕,明年開戰,他就能獲得天下百姓最大限度的支持。
兵馬,錢糧,人心,工具,禮法,刑律。
這些,前前後後李承乾都加深了控製。
對西突厥阿史那賀魯的戰事,不管怎樣,他都能夠獲得最終的勝利。
折騰一年,他的底氣足夠。
……
夜色深沉,徐慧睡在內殿的小榻上。
皇帝和妹妹徐藝躺在不遠處的床榻上,已經陷入了沉睡。
徐慧卻是怎麼都睡不著。
旁邊的案幾上放著十幾本奏本,最上麵的一些,是這兩天剛剛送過來,但是最下麵,卻是前幾天送過來的。
在最下麵的幾本上,徐慧看到了幾個熟悉的,用細竹金筆勾勒的標記。
是的,熟悉的。
很熟悉。
那是武媚娘的筆記習慣。
重新入宮已經有好幾年了,徐慧多數時候,都陪在妹妹徐藝的身邊,替她照顧皇八子李餘。
隻有在極偶爾的時候,她才會看到武媚娘。
然後便是立刻轉身走開,兩個人從不正麵相見,彆人也知道她們的這種尷尬關係,所以,也很少有人會在她們兩個當麵之間說這些東西。
但是,這一輩子,真的要這麼過下去嗎?
就在這個時候,一雙臂膀從後麵摟住了徐慧,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你還在想媚娘的事情。”
徐慧身體微微顫抖,然後低頭道:“是!”
李承乾感受著徐慧的顫抖,輕聲說道:“當年的事情,你沒法原諒她嗎?”
徐慧緊緊的咬著嘴唇,半天之後,她才轉過身,麵對麵看著李承乾道:“陛下若是想要讓妾身放下恩怨,妾身也是可以的。”
李承乾輕輕托起徐慧的下顎,低聲說道:“既然心中有怨氣,那麼找個時間發泄出來就是,沒有必要委屈自己!”
“嗯?”徐慧驚訝的抬頭,難以置信的看著李承乾。
李承乾抱住徐慧,看著她說道:“朕從來就沒有要你委屈自己的想法,若是有什麼人讓你覺得委屈了,那你就讓她委屈,你受的委屈,就該在她身上完全報複回來,哪怕是媚娘也是一樣。”
“陛下!”徐慧嘴唇張合,眼底已滿是淚波。
李承乾輕輕低頭,咬住了徐慧的嘴唇,徐慧動情的抱住了李承乾,閉上眼睛,暗渡香舌。
就在下一刻之前,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在殿外響起,並且,張阿難凝重的聲音傳來:“陛下,陛下……”
李承乾眼中閃過一絲惱火,稍微放開徐慧,深吸一口氣,片刻之後,他才平靜的問道:“怎麼了?”
“陛下,彭城郡公薨了。”張阿難說到最後,聲音有些不自禁的顫抖。
李承乾的呼吸頓時重了起來,他輕輕地抱住徐慧,輕歎一聲,說道:“如今夜深,朕不方便前往,明日清晨做好安排,朕前往拜祭。”
“喏!”張阿難拱手,然後退開。
聽著腳步聲遠去,李承乾抬起頭,看著眼前的黑暗,一時間陷入了沉寂。
“陛下節哀!”徐慧在一旁,低聲說道:“彭城郡公已經七十三歲,是極大的喜喪,陛下不必太過哀傷。”
“朕知道,不過朕沒有想到先走的人是他,莒國公的年紀還要大上兩歲,他還好好的,沒想到彭城郡公竟然先走一步。”李承乾抬起頭,輕聲歎道:“命運無常啊!”
……
彭城郡公府,一身純黑長袍的李承乾,臂膀上綁一條白色綾布,對著眼前的劉德威靈位沉沉的拱手行禮。
從劉審禮的手中接過高香,他鄭重的插入香爐之中。
“多謝陛下!”劉審禮對著李承乾感激的拱手。
李承乾拍拍劉審禮的肩膀,說道:“節哀吧,有人對朕說,彭城郡公七十三歲是喜喪,天下少有,你好好的辦妥你阿耶的喪事,陪他一年,將來朕對你還有大用,天下之事的腳步不能慢了,朕想這也是你阿耶願意看到的。”
“是!”劉審禮一下子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
“哎!”李承乾轉身踏步走出靈棚,對著站在兩側的長孫無忌和唐儉等人,說道:“朕看,彭城郡公的諡號,就作襄吧,辟地有德曰襄,甲胄有勞曰襄,因事有功曰襄,執心克剛曰襄協,讚有成曰襄,威德服遠曰襄。
朕看無一字不合!”
“臣等領旨。”群臣神色感慨的拱手。
劉德威入唐以來,授左金吾衛將軍,彭城縣公,曆任太仆卿、綿州刺史、大理卿,遷刑部尚書,平齊王李祐之亂,升中書令,諡號為襄,的確再妥當不可。
“另外,追贈太子太師,陪葬昭陵。”李承乾目光掃過群臣,最後落在唐儉的身上,輕輕點頭道:“唐卿注意身體。”
“喏!”唐儉認真拱手。
“嗯!”李承乾邁步向外走,群臣跟上。
想了想,李承乾還是停下腳步看向唐儉:“唐卿日後除了朔望大朝以外,平日裡的常朝,就不必參加了,多養著點,至於中書省的事情,日後交給於師來負責。”
“臣領旨。”唐儉感激的拱手,他原本以為皇帝是要他卸任中書令,沒想到,皇帝僅僅是讓他免常朝,多養生。
如今劉德威病逝,那麼日後將由於誌寧升任中書令,但唐儉依舊保留中書令的職位,有事他也能參與。
“還有,門下省的事情,就由孫卿來負責吧。”李承乾看了一眼後邊的孫伏伽。
“多謝陛下!”孫伏伽驚訝的拱手,一轉眼,他就從禦史大夫成侍中了,那是三省正相啊。
“大理寺崔卿轉禦史大夫,正議大夫高智周,升大理寺卿。”李承乾一句話定下來好幾個職位。
“喏!”群臣齊齊拱手。
“傳令尚藥局和太醫院,派人給朝中六十以上老臣診病,務藥早醫、”李承乾看向群臣,神色認真的說道:“諸卿,朕這裡向來要多是長久之道,將來永惟之治鼎盛,還需要諸卿奮力,一定要保重自身。”
“臣等謝陛下!”群臣齊齊拱手。
“走吧。”李承乾邁步走出了彭城郡公府。
群臣從後麵一齊跟上,跟的很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