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大同江畔。
陰雲密布,雷蛇竄動。
刺目的雷霆驟然在高空中閃過,下一刻,雷霆已經轟然劈下,然後狠狠的劈在了半空中的紙鳶之上。
雷霆頓時順著鐵絲蔓延到了平穰城的城牆上,“轟”的一聲,平穰城的城牆驟然炸開。
頭頂的天空上雷聲滾滾,兩股聲音彙合在一起,讓人忍不住的想要捂住耳朵。
大同江上,李勣站在巨大的五桅戰船的船首,身後十幾員悍將,目光緊緊的盯著閃光過後的平穰城東側城牆。
巨大的裂痕在城牆上蔓延開來,足足有三丈方圓,而在最核心的一片上,長達五尺的牆體直接從城牆上脫落了下來。
甚至就連上方的女牆也掉落了一塊。
看的出來,隻要這樣的攻擊再來那麼十幾下,整片城牆都會直接垮塌。
“呼哈!呼哈!呼哈!”
大同江兩岸,所有的唐軍士卒都忍不住的歡呼起來。
而城牆上的高句麗士卒則是一陣陣的臉色蒼白,夾雜著十幾聲痛苦的哀嚎聲。
有的士卒站的不遠,直接被飛濺的石塊崩在臉上,崩了一臉血。
但更多人眼底含著一絲茫然和敬畏。
那是天雷啊。
天雷就這麼的助唐軍攻城了?
逐漸的,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大同江上的李勣身上。
李勣側過身,對著身旁的旗令官點點頭。
下一刻,旗幟揮舞。
大同江南岸之上,站在一架巨大弩弓之前的韋弘機向下一揮手。
一支三丈長的弩箭猛然間從弩弓中發射而出,帶著一條長長細細的鐵絲直接飛向半空。
一隻如同燕子一樣的紙鳶直接飛向了高空,它在飛到最高空的時候,身形全然展開。
前方的弩弓這個時候已經狠狠的釘在了城牆上。
所有人瞬間屏住呼吸看著這一幕。
就在這個時候,一名將領突然間從遠處衝了過來,手裡不知道從哪裡繳獲的唐軍長槊對著弩箭尾巴狠狠的一斬。
下一刻,鐵絲被直接斬斷。
紙鳶釋放,然後騰空高飛,在雨前的勁風中飛向了高空。
一道刺目的白光閃過,雷霆轟擊在紙鳶上,雷聲滾滾,紙鳶已經在半空中徹底的失去了蹤影。
“泉男生,泉蓋蘇文的長子。”牛進達在李勣身邊介紹。
李勣輕輕點頭,說道:“應該是奉了泉蓋蘇文的命令,傳令韋弘機,繼續!”
令旗揮動,又是一根弩弓飛上了半空。
紙鳶在弩箭落下的一瞬間展開,然而,它在半空中僅僅是展開了十幾息,就搖搖晃晃了起來。
“轟隆”一聲,雷霆前閃,但這一次,雷霆沒有轟在紙鳶身上,而是在頃刻間,大雨已經從高空之上直接墜落了下來。
落在紙鳶上,也落在了整個平穰城內外的所有土地上。
一時間大雨傾盆。
李勣對著一旁的韋待價說道:“去叫你族叔回來吧。”
“喏!”韋待價立刻拱手,轉身下去傳令。
很快,韋弘機便返回到了大船之上。
“大帥,下一次隻要更多的弩弓齊射,下官一定可以轟碎更多的城牆,然後攻破平穰城的。”韋弘機用力的拱手。
利用雷霆攻破城牆,理論上可行,在實際中卻頗有阻礙。
一個夏天,光是等待雨他們就等待了很久,之後紙鳶成功的在半空中展開,然後支撐到雷霆落下。
不過很多時候,都是已經下雨了,雷霆還沒有來。
這一次好不容易成功了,但可惜,雨跟著就來了,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李勣淡淡的看了韋弘機一眼,平靜的說道:“傳令下去,雨後開始,將一半的床弩布置在東西兩側城外,剩下的一半布置在南城之外,船上的床弩做做樣子就好,最後,全麵圍城。”
“喏!”大船上下,所有的將士全部都興奮的拱手,大戰終於要開始了。
……
轉眼已經是大半個月後。
大半個月裡,沒有一場適合的時機。
直到今天。
風聲凜冽,陰雲密布。
雷霆在陰雲之上翻滾。
人心在城牆上下緊張。
李勣一身黑衣黑甲,手按黑鞘千牛刀,站在大纛之下。
他的目光落在遠處的城頭上,一名頭戴金盔的魁梧將領出現在城頭上。
泉蓋蘇文。
高句麗東部大人、大對盧泉、大莫離支,泉蓋蘇文,他終於出現了。
這還是李勣第一次在平穰城頭看到泉蓋蘇文。
泉蓋蘇文的目光同樣落在了李勣身上,同樣還有他身後的數萬大軍身上。
密密麻麻的騎兵,數不計數的步卒,漫天的旗幟,還有橫在最前的數十架車弩,列在最前的數十名戰將。
泉蓋蘇文的目光越過無數大唐士兵,落在他們身後。
空曠的原野上,有兩支騎兵在視線儘頭飛奔。
泉蓋蘇文心裡清楚,這些都是在他能看得見的視線內的,在他看不見的視線之外,還有更多的騎兵在縱橫馳騁,阻擋任何一支援兵前來平穰城救援。
從今年開春到現在,蘇定方,劉德敏和阿史那忠已經不知道多少次出擊,截殺了不知道多少想要來平穰城救援的各方援兵。
有時候甚至直接打到了他們城下。
還有薛萬徹,薛萬備,薛仁貴等人,在稍後一些的地方進行來回衝殺封鎖。
平穰城已經有半年沒有一滴糧食輸入了。
但真正令泉蓋蘇文擔心的,是四方將領的真實心中所想。
大唐派人告訴他們,大唐隻需要泉蓋蘇文將政權歸還高寶藏,那麼之後大唐就會撤兵。
甚至包括百濟也是如此。
空口白話自然無人敢信,但是李勣在檄文上的一句話,卻讓很多人開始猶豫起來。
高句麗是大唐屬國,高寶藏是大唐賜封的高句麗王,大唐沒有必要在自己的屬國國王臣服進貢的情況下滅了他。
尤其,還有江北都護府的金上泉。
他是高寶藏的使者。
當然,這些如果放在往年,根本撼動不了人心,但是現在,大唐殺過了大同江,兵臨城下,所有人都開始猶豫了起來。
泉蓋蘇文的目光落在那條寬一丈深一丈的溝渠之後的小型塢堡上,這些小型塢堡密密麻麻的圍了平穰城一圈。
他們在阻礙平穰城中人出去的同時,也成為了唐軍在平穰城外立足的根本。
尤其是還有那些床弩,它們發射的弩弓,如果利用天雷之力真的很有可能會攻破平壤城。
泉蓋蘇文在觀察李勣和他手下的大軍,李勣同樣也在觀察泉蓋蘇文和他手下城牆上的士卒。
今日,大唐四麵圍攻平穰城。
平穰城上,密密麻麻的到處都是士卒,泉蓋蘇文幾乎將他所有能調的士卒全部都調到了城牆上,甚至很可能還有不少的百姓。
李勣臉上帶出一絲冷笑。
他的右手微微抬起,然後猛然下揮。
旗令官迅速的揮舞旗幟。
下一刻,數十架床弩已經開始前推。
沒有什麼好說的,所有一切的戰爭在森冷的天地間瞬間展開。
韋弘機站在所有的床弩之間,隨著身後鼓聲一響,下一刻,他的手猛然下揮,數十支一丈長的弩箭已經飛快地飛向了高空上,他們後麵帶著了數十隻紙鳶也在同一時間衝了上去。
韋弘機目光緊緊的盯著。
紙鳶的問題,才是引雷的最大障礙。
然後重量和風力的平衡是最難做到的。
尤其是在這樣的天氣下,時間根本不等人,說不定下一刻,大雨就會傾盆一樣的落下。
弩箭極短的時間內已經狠狠的釘在了城牆上,就在這個時候,上百名高句麗士卒手持長戈直接上前,異常輕鬆的就絞斷了弩箭後麵帶著的鐵絲。
韋弘機臉色不由得一變。
這是雷擊之法最大的要害。
一旦紙鳶和弩箭之間的聯係被截斷,那麼即便是能夠引雷下落,也一樣難以攻破城牆。
泉蓋蘇文很聰明的找到了他們最薄弱的地方。
就在這個時候,李勣的聲音淡淡的從後方傳來:“繼續。”
“喏!”韋弘機神色收斂起來,然後再度揮手,更多的弩弓在這一刻直接飛上了半空。
但是這一次,韋弘機刻意調低了角度。
不少弩弓落在城牆上的時候,直接超過了長戈的範圍,而紙鳶還在天上飛,高句麗人根本就斷不了,然而……
數十名高句麗將士,從城頭上直接跳了下來,撲向了後麵的鐵絲,和它們死死的糾纏在一起,帶著它們直接墜向了地麵。
“砰”的一聲,人墜落在地麵,抽搐兩下,嘴角溢血,便再沒了任何動靜。
他們纏在身上的鐵絲,也從弩弓上徹底扯斷。
韋弘機抬頭,就看見又是十幾名士卒從城牆上跳了下來,將剩下沒有扯斷的鐵絲全部扯斷。
這個時候,更多的士卒從後麵站上來,目光緊緊的盯著韋弘機。
冷漠死寂的目光看的韋弘機頭皮發麻。
泉蓋蘇文的意思很明顯,他手上有足夠的人,不管大唐有多少的弩箭,他都能夠用人命來換取大唐的攻城手段失效。
韋弘機的呼吸一下子沉重了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李勣淡漠的聲音從後方傳來:“繼續……”
“轟隆”一聲掩蓋了李勣的尾音,高空之上雷霆劃過,樹杈狀的雷電已經狠狠的轟在了一隻紙鳶上。
雷霆順著紙鳶直接落在了地麵上,一名已死的高句麗士卒,瞬間被電的渾身焦黑。
韋弘機的目光一瞬間就亮了。
他想起了皇帝傳來的消息:機會不夠就用數量湊。
韋弘機雙手猛的揮動,下一刻更多的弩箭已經帶著紙鳶飛上了天空。
站在城頭上的泉蓋蘇文瞬間就明白了唐軍的打算。
現在的雷霆劈的是天上的紙鳶,根本就不需要等弩箭落在城牆上。
隻要雷霆落在紙鳶上,就能夠順著弩箭直接轟在了城牆上,瞬間,城牆就得炸開。
泉蓋蘇文猛地向上一握拳,更多的高句麗士卒開始上前,緊緊的盯著半空中的弩箭。
每當有弩箭落在城牆上的時候,他們便立刻不顧生死的撲了下去。
甚至就連長戈,現在也不用了。
半空中雷霆閃動,偶爾有雷霆劈下,最終也是落在了地麵上墜牆而死的高句麗士卒身上。
泉蓋蘇文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空氣當中的水氣越來越重了,距離下雨就在頃刻之間。
城牆之下的李勣,這個時候的目光卻忍不住的看向四麵八方。
現在這個時候,唐軍已經開始全麵攻城了,每一座城門方向都有十幾支,到幾十支弩箭不停的騰空。
這個時候,城牆上應該已經滿是準備赴死的高句麗士卒。
那麼現在這個時候,城中,他應該沒人了吧。
……
刺目的白光在天空閃過,緊跟著是滾滾雷鳴。
所有人都下意識的抬起頭,然而這個時候,他們才發現,這一次的雷霆沒有落在城牆之外,而是墜向了城中。
泉蓋蘇文猛然轉身,在他驚愕的視線當中,十幾隻紙鳶飛在了半空中,轟然的雷霆披在了兩三隻紙鳶上,然後雷霆順著紙鳶下落,直接落在了下方的糧倉裡。
“轟”的一聲巨響,似乎有什麼東西被炸開了。
還不等泉蓋蘇文反應過來,更多的雷霆在天空聚集,然後猛然轟下,直接砸在了更多的紙鳶上。
無數的雷霆順著紙鳶落在了整個糧庫之中。
雷霆在不停的閃爍,火焰也在雷聲中不停的竄起,與之相伴的還有無數的爆炸聲。
一直過了半刻中,雖然“嘩”的一聲,無儘的雨水已經從天空上降落了下來。
泉蓋蘇文一個寒顫,整個人這才回過神來。
一瞬間,他的臉色白的可怕。
猛然抬頭,泉蓋蘇文就要指揮手下人趕緊去救火,但在這個時候,“咚咚咚”的鼓聲突然的響了起來。
泉蓋蘇文轟然轉身,目光死死盯著大纛之下的李勣。
李勣目光淡漠的看著他。
弩箭在城中的雷霆閃起的一瞬間就停了。
他才不會讓城外的紙鳶,引走了城內的雷霆。
到了現在這個時候,李勣的目的所有人都看清楚,他根本就從來沒有想過要直接用雷霆之法破城。
這種方法太不穩定,受天氣因素影響太大了。
與其如此,還不如利用雷霆引火的特性,直接燒了泉蓋蘇文的糧倉,燒了有數十萬人居住的城池的糧草。
甚至於這種方法能夠極大的掩護城中的細作徹底。
這才是李勣想要的。
鼓聲不停的響起,一張張兩丈長的木板被迅速的抬上前,然後搭在了壕溝之上,密密麻麻的步卒,舉著雲梯,很緩慢的上前,半天才踩在了木板上,然後越過木板,踏上了壕溝的另外一邊。
就在這個時候,鼓聲突然停止。
所有的步卒有的站在壕溝的木板上,有的站在壕溝兩側,一瞬間全部停了下來。
城牆的所有高句麗士卒全部都不敢動,目光緊緊的盯著城下。
所有人的動作,在這一瞬間突然間全都頓住了。
隻有大雨從高空中不停的落下。
李勣騎馬在大纛之下,目光緊緊的盯著泉蓋蘇文,大雨之下,他不會輕易去攻城,但是也絕對不允許泉蓋蘇文去救火。
現在這個時候,平穰城中的巨大多數士卒都在城頭,泉蓋蘇文在城中即便是已經留有人手,這些人手能調出去救火的,也沒有多少。
片刻之後,泉蓋蘇文消失在了城頭。
城頭上的士卒隱約之間,也少了不少,但是少的很均勻。
大纛之下的李勣輕輕笑了。
隨即鳴鑼聲響起,壕溝兩側的無數大唐士卒開始迅速後撤。
並且遠遠的撤出去一裡之地。
……
九月深秋。
往年,這個時節,平穰城上下早就已經布上了一層白霜。
但如今,因為數十萬大戰的緣故,白霜絲毫不見。
夜色迷蒙,漆黑一片。
五百名士卒從平穰城黑暗的角落裡滑了下上來,然後咬著刀劍,小心的向前衝。
前方,黑暗的溝渠後麵,一座座小型塢堡,還有一隻隻火把照亮了一大片的地方,然而,相比於整個黑暗天地而言,那也不過是極小的一小片而已。
尤其火把照亮的地方有側重,城門附近火光最亮,而在角落裡,火光最暗。
五百名死士小心的滑入溝渠之中,然後無聲的從另外一側遊了出來,他們小心的越過爬上去,然後開始快步的前衝。
隻要能夠越過唐軍的封鎖殺出去,平穰城就有救了。
“撲通撲通!”最前麵的十幾人突然間撲通倒下,隨即,忍不住的痛叫聲響起。
“誰!”十幾隊巡邏的士卒立刻趕了過來,看著死在溝渠之後陷阱裡的高句麗士卒,他們冷笑著對著活著的人扣動了扳機。
弩箭飛落,死傷連片。
第二日,李勣騎馬出現在溝渠之畔。
他看著地麵上的屍體,平靜的看向身旁的薛仁貴說道:“昨夜有兩千人試圖出城,很多其實都是普通人,這說明平穰城中的糧食已經支持不了幾日了。”
“是!”薛仁貴肅然拱手。
“傳令下去,將軍中所有酒肉都分發下去,讓士卒們在平穰城門附近烤肉喝酒。”李勣抬起頭,看向平穰城內,緊握馬鞭:“本帥要用著酒肉之氣,激一激城中缺糧士卒心頭的野火,告訴所有人,城破就在七日之後。”
薛仁貴忍不住激動的高聲拱手道:“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