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春光明媚,鳥兒在翠綠的枝頭歌唱,江聲遠遠傳來,空氣清新,讓人精神煥發。
簡陋的書房之中,斑駁的書桌之上,歪歪扭扭,正正經經在紙上寫下“和垚”二字,王和垚搖搖頭,還是有些不滿意。
前世的軍營生活雖然單調,但也有時間修身養性,除了閱讀大量的人文社科、古典詩詞,練毛筆字也是他的一大愛好,他也以自己的書法傲嬌,經常給慕名而來的新兵們留下“墨寶”,就連軍營裡逢年過節的祝福語,也多是他潑墨。
說實話,對自己的書法,他是有些驕傲的。
如今,見識了這個時代人們的潑墨,他才發覺,即便是和學堂的一般學子相比,他也是矮矬窮,一言難儘。
要是和江南的名士們相比,那就更加丟人和不值一提了。
刷刷刷,王和垚打起精神,奮筆疾書,“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幾個字躍然紙上。
依然是一言難儘。
王和垚搖搖頭,放下了毛筆。
想起他曾經的題詞和那些或許還登堂入室的墨寶,王和垚不由得暗暗臉紅。
是誰給他的勇氣和自信,敢留墨寶在人間?膽大不要臉,這可真是遺臭萬年了。
“垚兒,怎麼起的這麼早?”
王胡氏微笑著進來,看兒子精神頭不錯,心裡也是舒暢。
“阿母,你坐。”
王和垚趕緊給母親讓座,自己規規矩矩站到一旁。
今天學堂沒有上課,他也是忙裡偷閒,難得放鬆一下。
“垚兒,你誌向可嘉。不過,你的字退步了。”
王胡氏看了一眼桌上的墨寶,笑著坐了下來。
“阿母可是越來越好看了!賢淑端莊,秀麗大方,阿爹真是好福氣啊!”
王和垚恭維著自己的母親。江南文風濃厚,母親官宦人家,讀書識字,也不足為奇。
“你這孩子,也學的油嘴滑舌了。”
王胡氏心頭高興,卻也微微吃驚。自從嚇暈後醒來,兒子似乎變化許多,讓她喜憂交加。
兒子開朗許多,看著生龍活虎,真希望他能一直這樣下去。
“阿母,我阿爹呢?”
沒有看到自己父親瀟灑的身影,王和垚下意識問道。
“你阿爹是教書先生,當然是去學堂教書了。”
王胡氏看著兒子,心又揪了起來。
連自己親爹的日常都忘了,看來兒子嚇的不輕。
“那我爹一定是名門之後了。”
王和垚微微一笑,掩飾自己的尷尬。
不過,他父親能在人傑地靈、文風濃鬱的餘姚教書,想必有兩把刷子。
“他呀,我碰到你阿爹的時候,他不過是個從北地流落江南的破落漢。那時你外公還在,他老人家自作主張,將阿母許配給了你爹。說實話,阿母當時還有些看不上你爹。”
王胡氏的話,讓王和垚啞然失笑。
得了便宜還賣乖!
父親一表人才,在文風濃厚的餘姚以教書為業,肯定不是半吊子水平,母親和父親,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阿母,那我外公現在怎麼樣了?”
王和垚直言不諱,王胡氏暗暗心驚。
可憐的兒子,果然是腦子不好,很多事情記不起來了。
“順治十六年,國姓爺攻伐南京,江南亂成一團,你外公家裡遭了匪,被洗劫一空,沒過多久,你外公就過世了。前些年,你唯一的舅舅糟蹋完了家產,去了南京,也是下落不明。”
王胡氏說著,眼淚汪汪,抽泣了起來,連江寧說成了南京也沒有發覺。
“阿母,你喜歡南京嗎?”
王和垚輕聲問了起來。
鄭成功攻伐南京,一言難儘,功敗垂成,漢人再無北顧之力。
“南京是六朝古都、繁華之地,阿母當然喜歡了!”
王胡氏說完,反應了過來。
“人麵前,可不能說南京,是江寧,記住了!你那天殺的舅舅,他怎麼就……”
往事不堪回首,想起了不爭氣的弟弟,王胡氏又抽泣了起來。
“阿母,放心吧,一切都會好的!”
王和垚安慰起了母親,心裡卻在罵這個狗世道。
“阿母,我爹怎麼給我起了這個名字?他讓我去姚江書院讀書,難道隻讀書種地啊!”
看到母親情緒緩和了些,王和垚趕緊轉移了話題。
“這個阿母也不知道,你阿爹自有他的道理。”
王胡氏擦了擦眼淚,繼續給兒子釋疑解惑。
“不過,你爹是真打算讓你種地做生意。你要是想科考,可得過你阿爹這關。”
王胡氏的一本正經,讓王和垚是暗暗搖頭。
不讓兒子參加科舉,看來這位“高窮帥”老爹,不是另有癖好,就是有“仇清”情結。
“阿母,我看阿爹對你體貼入微,你就不要猜疑他了。”
王和垚輕聲說道,語氣委婉。他可不想自己的父母吵架,雞犬不寧。
“你阿爹吧,人也老實,就是太熱心了。有些傳言,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王胡氏說完,看著兒子,又是一本正經。
“你一個小孩子,不要管我們大人的事情。你先養好自己的身子,阿母以後還要靠你養活!”
母親的話,讓王和垚連連點頭,滿臉笑容。
“阿母放心就是!兒子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要是爹不聽話,就休了他,讓他哪涼快哪裡呆去!”
王和垚的話,讓王胡氏愣了片刻,這才輕聲笑了起來。
“休了你阿爹!這話你也敢說!隻要一家人能和和美美過日子,比什麼都強!”
不過,兒子的一番甜言蜜語,讓王胡氏的心情好了起來。
“垚兒,阿母知道你和鄭寧那丫頭要好。不過,鄭家那些人性子都野,你還是少搭他們。”
不知不覺,王胡氏扯到了王和垚的身上,滿臉的嚴肅。
“阿母,這是為何?”
王和垚微微一愣,脫口而出。
他對鄭氏兄妹印象不錯,對方不是那種不討人喜歡的惡人。
“垚兒,看來你真是忘了。”
王胡氏耐心給兒子解釋,語重心長。
“鄭寧的伯父鄭遵謙、鄭遵儉,都是當年的反清義士。鄭遵謙兄弟死後,他的幼弟鄭遵修又繼續暗地裡鬨事,幾次被官府緝捕。這次鄭遵修被官府在餘姚縣城射殺。你說是不是無辜啊?”
王和垚沉默不語,頓了片刻,這才開口。
“那鄭寧、鄭思明兄妹兩個……”
鄭遵謙為抗清義士。甲申之變,潞王以杭州降清,鄭遵謙起兵,殺死投降清朝的會稽縣令彭萬裡和清朝的招撫使,與另外一名抗清義士熊汝霖合作,擁台州的魯王朱以海為監國,隨魯王至廈門後,封義興侯。
1646年五月,魯王軍敗,鄭遵謙隨魯王轉戰舟山、中左等地。因不滿鄭彩擅殺好友熊汝霖的行為,與其決裂,被鄭彩追捕,投海而死。
至於鄭遵謙的二弟鄭遵儉,則是魯王麾下的通政司,早在舟山之戰就已經兵敗殉國。
鄭家一門忠烈,家道中落,那這鄭思明兄妹二人,難道是繼承鄭遵謙、鄭遵儉的遺誌,跟著父親繼續抗清?
王和垚的心裡,猛然熱了起來。
難怪鄭思明對父親進城毫不隱諱,黃俊森也說鄭遵修之死是事出有因,絕不是故意為之。看來,鄭遵修是抗清入魔,耽擱了撫養兒女。
“鄭遵修在外麵瞎混,他媳婦早些年就跟外地的男人跑了,留下這兄妹兩個相依為命。你阿爹是個菩薩心腸,經常接濟他們兩個。這一次鄭遵修在縣城被殺,他們的同黨殺了官差,搶走了人頭。你說,鄭遵修是不是順民?”
順民!
王胡氏的話,讓王和垚心頭刺痛,臉色煞白。
一手屠刀,一手剃刀,漢人的脊梁骨生生被打斷,成了毛被捋順的“順民”!
相比於曆朝曆代,愚民弱民,大清可謂做到了極限。
“鄭遵修常年在外漂泊,他被射殺,就連官府也不知道是他是不是反賊。鄭寧兄妹去縣衙喊冤,縣太爺不明就裡,官府沒有鄭遵修謀反的證據,這才網開一麵。紙包不住火,也許用不了幾天,官府明白過來,鄭家兄妹就要大禍臨頭。你還是少和他們摻合為好。”
看到兒子臉色難看,自顧自言語的王胡氏驚訝地站了起來,扶住了兒子。
“垚兒,你怎麼了?”
兒子可是剛剛大病一場,差點沒命。
“阿母,我有點不舒服,想回屋躺一會。”
王和垚臉色煞白,胸口有如針紮。
“好好好,你慢點!”
王和垚在母親的攙扶下走出書房,來到床邊,躺了下來。
“垚兒,你好好歇息一下!”
王胡氏給兒子蓋好被子,看到兒子呼吸平穩,這才拉上門,退了出去。
母親離開,王和垚的眼睛睜開,他看著屋頂,獨自發呆。
無權無勢、無人可以依靠的自己,該如何應對將來之事啊?
揚州十日,嘉定三屠!
漢人精英被誅殺殆儘,留下麻木苦難的百姓,無頭蒼蠅,苟延殘喘。
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
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
被無數犬儒頂禮膜拜的所謂的“饑餓盛世”!
如果真的能效法堯舜,以中華文明沐浴萬民,又何必逼百姓剃發易服,大肆殺戮?
做一個順應朝廷的忠臣順民?
即便是他能科舉取士,讓他動不動就磕頭,他的膝蓋沒那麼軟。讓他當順民,他自認摟不住性子。
奴才跪的是主子,所以他們贏在當下。人才跪的是自己,因此他們擁有未來。做人才還是奴才,他自己能夠決定,不需要任何人來質疑和改變自己。
人才從哪裡來,當然是開啟民智了。愚民的結果,大清朝出過一個科學家嗎?
要是真有,也不會連個抽水機不會造,不會錯過或遲或早的工業革命,被倭寇暴打。
戊戌變法和明治維新幾乎同時進行,前有戊戌六君子被殺,變法戛然而止,一地雞毛。後者則是變法圖強,舉國上下勵精圖治,翻天覆地,從科技軍事實力上,遠遠碾壓了天朝。
兩次鴉片戰爭,甲午海戰,庚子之變,八國聯軍進京,火燒圓明園、島國兩次侵華……
帶來的是什麼,是影響了數代中國人命運的百年的深重的民族苦難。
這一切怎能忘記?自己又能做些什麼?
這個時候,滿清已經坐穩了江山,自己這個升鬥小民,沒有銀子,沒有人馬,又能翻起什麼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