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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興慶府被圍一個多月時起,城中就已經開始出現餓死或者凍死在路邊的人。
李乾順君臣經過商議,增置糶粟米場與賣柴炭場,將朝廷儲存的糧食和木炭拿出來賣給民眾一部分。
不過,李乾順君臣很清楚,他們說不準會堅守多久,這些能保命的物資將會越來越寶貴,所以,規定每人粟每個月不得買超過五升,薪不得買超過五斤,按市價一成的價格出售。
消息傳開後,興慶府中的人紛紛趕赴米場與炭場,不分士庶全都來買米、買柴。
同日,害怕民眾手上沒錢買米、買柴,李乾順君臣又張榜通告,令原來開當鋪的人,繼續開門營業,如不從命,允許告發,賞錢五十貫。
自城陷以來,當鋪全部都已經關閉了,對於西夏朝廷此時發布這樣一個通告,開當鋪的商賈,沒人感興趣,也沒人遵命。
沒辦法,李乾順君臣隻能派官員去接管這些當鋪,甚至是增設當鋪,高價收購民眾手上的東西,再以低價將朝廷所掌握的米、柴、炭等生活物資賣給民眾,維持著這座孤城的命脈。
然而,即便如此,李乾順君臣也無法阻擋死亡的陰影在興慶府的上空徘徊。
很快,街巷間,餓殍遍野,哀鴻聲聲,淒涼之景,令人不忍目睹。孩童們瘦弱的身軀在寒風中顫抖,老人的眼中滿是絕望與無奈。昔日繁華的市井,如今隻剩下空蕩蕩的店鋪和緊閉的大門。偶爾傳來的哭泣聲,如同這座城市最後的哀鳴。
皇宮中。
李乾順坐在昏黃的燭光下,眉頭緊鎖,眼中滿是焦慮與疲憊。他深知,僅憑朝廷微薄的救濟,根本無法挽救興慶府的命運。城外宋軍壓境,士氣如虹,而城內士氣低落,人心渙散,敗局已定。興慶府淪陷,隻是時間的問題。
然而,作為西夏的末代皇帝,他李乾順又豈能輕言放棄?
關鍵,放棄,對他李乾順和西夏李氏而言,就等於是承認了他們好幾代人浴血奮戰、開疆拓土的輝煌,不過是一場虛妄,是將先祖的榮耀與犧牲埋葬於曆史的塵埃中。
關鍵的關鍵,這等於是將他自己和他們李氏的所有人都放在趙俁君臣的砧板之上,任由他們曾經背叛、反複挑戰、反複挑釁、不斷掠奪、不斷殺戮的主人宰割。
所以投降是絕對不可能的。
李乾順的拳頭緊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疼痛讓他保持著一份難得的清醒。他深知,自己肩負的不僅僅是個人的榮辱,也是他們李氏的興盛生死,更是整個西夏的存亡續絕。
夜幕降臨,興慶府的城牆在微弱的月光下顯得格外蒼涼。
李乾順起身,緩步走到窗前,凝視著城外宋軍營地中閃爍的燈火,心中五味雜陳。
他回憶起祖輩們在這片土地上留下的輝煌與血淚,每一場戰役,每一次勝利,都仿佛曆曆在目。
而今,這一切都將化為烏有,怎能不令他痛心疾首?
“陛下,該歇了。”
身後傳來西夏皇後耶律南仙的低聲提醒。
耶律南仙眉眼如遠山含黛,眼眸澄澈似藏星辰,流轉間既有堅毅又含柔情。鼻梁高挺,紅唇嬌豔,臉龐線條大氣流暢。烏發如瀑,搭配華貴頭飾,身著繡滿繁花的皇後華服,舉手投足間,既有草原女子的颯爽,又不失後宮之主的端莊優雅。
對於這樣的美人,李乾順眼中的,不是欣賞,而是厭惡——深深的厭惡。
這厭惡是如此明顯,甚至已經到了不加掩飾的地步,讓耶律南仙想要裝著看不見都做不到。
耶律南仙很清楚,李乾順厭惡的不是她這個人,而是她背後的遼國,她是被恨屋及烏了。
耶律南仙能夠理解李乾順,他娶自己,為的不是自己這個人,而是為了得到自己背後的遼國的支持。
為此,李乾順整整求了遼國四年,可西夏都快亡國了,遼國也沒有派來一兵一卒。
在李乾順看來,西夏一直是在為遼國打仗,一直在為遼國牽製趙宋王朝,遼國幫助西夏,就是應當應分的,如果西夏亡了,遼國也肯定得亡,兩國是唇亡齒寒的關係。
可以說,李乾順心中滿是憤懣與不甘,他認為,西夏人在前線浴血奮戰,用生命和鮮血對抗趙宋王朝,是在為遼國的安全屏障添磚加瓦,西夏將最精銳的部隊、最優秀的兒女送上了戰場,承受著巨大的人員傷亡和經濟損失。
而遼國呢,什麼援助都不提供,隻給西夏畫大餅,這與西夏所做出的犧牲相比,簡直微不足道。
李乾順覺得遼國在決策時太過猶豫和謹慎,沒有給予西夏應有的全力支持,在派援軍來救援西夏等關鍵問題上總是瞻前顧後,甚至還會考慮趙宋王朝的態度,這讓西夏深感寒心。
李乾順還覺得,遼國作為跟趙宋王朝平分秋色的大國,兩國聯盟的領導者,本應在這場戰爭中發揮更大的作用,給予西夏堅定且強大的支持。
可現實卻讓李乾順非常失望,遼國對派兵救援西夏態度謹慎,甚至對政治上支持西夏的力度和持續性也時常出現波動。
這讓西夏在對抗趙宋王朝時倍感艱難。
在李乾順的內心深處,滿是對遼國的期待落空後的失望,同時又急切渴望遼國能加大支持力度,幫助西夏在這場戰爭中獲取最終的勝利。
就在這種糾結至極的情緒下,李乾順好不容易才求來了與耶律南仙的婚姻,也終於說動了遼國出兵威懾趙宋王朝。
可結果呢,就在宋軍在西夏攻城掠地的時候,遼軍就站在門口看,也不來幫西夏一把。
虧得在結婚之初,李乾順對耶律南仙非常尊重,擔心耶律南仙舟車勞頓,又害怕耶律南仙不適應西夏這個陌生的環境,加上耶律南仙的身體不方便,都沒有碰過耶律南仙,與耶律南仙做足了舉案齊眉。
李乾順滿以為,這樣,耶律南仙就會為西夏說好話,讓都已經到西夏門口的遼軍南下,來助西夏抵禦宋軍的進攻。
然而,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
直到西夏都失去了大半壁江山,耶律南仙都沒有給遼國寫信,請耶律延禧下旨,讓遼軍進入西夏。
後來,那本來還能起到一些威懾作用的遼軍,更是直接就被遼國給調走了。
直到這時,耶律南仙才給遼國寫了一封不疼不癢的信,請求耶律延禧派兵來救援西夏。
可孩子死了,你他媽來奶了,這有什麼用?
關鍵,耶律南仙寫得這封求援信,隻是簡單的分析了一下遼、夏兩國唇亡齒寒的戰略合作夥伴關係,根本就沒有李乾順希望的,耶律南仙從親情的角度求耶律延禧,動用她在遼國的關係來影響耶律延禧,說動耶律延禧派兵救援西夏。
這李乾順早就給耶律延禧分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要是有用,耶律延禧早就派兵來了,還能等到今天?
在李乾順看來,耶律南仙就是不誠心救援西夏,根本就不配當西夏的皇後。
很快,李乾順不得不率領殘兵敗將退到興慶府,負隅頑抗。
那時,李乾順還期待著遼國能派兵來救援西夏,並請求耶律南仙跟他一塊給耶律延禧寫求援信。
可耶律南仙竟然還不願意寫。
這恨得李乾順牙癢癢,他不得不讓人模仿耶律南仙的口吻給耶律延禧寫求援信,請耶律延禧看在盟友的關係、看在耶律南仙的麵子上,來救援西夏。
結果,李乾順寫出的所有的求援信,都如石沉大海一般。
李乾順嘴上沒說,但他心裡已經很清楚,遼國不會出兵來救援西夏,西夏完了。
在這種情況下,耶律南仙這個所謂的西夏皇後還有什麼用?
這麼說吧,要不是還需要用耶律南仙來給興慶府中的民眾畫餅,李乾順處死耶律南仙的心思都有。
毫不誇張地說,李乾順現在是一眼都不想看見耶律南仙。
所以,麵對耶律南仙的主動示好,李乾順冷冰冰地說:“你來作甚,朕不是跟你說過,沒事的時候,莫要出坤寧宮嗎?”
耶律南仙不是不知道,她和李乾順的結合,就是一樁徹頭徹尾的政治婚姻,兩人之間一點感情都沒有,也不用談感情,隻要講利益就好。
但話又說回來,耶律南仙與李乾順到底是夫妻,她真不想兩人之間的關係這麼純粹、這麼無情,甚至到了,一旦她沒有利用價值,就被李乾順毫不猶豫地拋棄的地步。
再者來說,耶律南仙也有她自己的苦衷。
李乾順到底是一個外人,根本就沒見過耶律延禧,哪知道耶律延禧到底有多昏庸、有多荒唐,再者來說,李乾順也太高估她這個宗室女在遼國、在耶律延禧心中的地位了。
這麼說吧,要是西夏勢大,耶律南仙在遼國、在李乾順那裡還能有點地位,說話還能有點用,到了現如今,西夏都快滅亡了,耶律南仙在遼國、在耶律延禧麵前說話,真就跟放屁差不多。
耶律南仙之所以不願意給耶律延禧或者給彆的什麼人寫信,請求遼國派兵來救援西夏,是因為耶律南仙高傲,有一顆非常強烈的自尊心,她不想自取其辱,更不想讓那些本就不看好她嫁到西夏來的人笑話她。
關鍵,耶律南仙無比清楚,她和她所認識的人根本就影響不了耶律延禧,尤其是當她知道了耶律延禧把蕭瑟瑟送給趙俁了之後,她十分清楚,她不論再說什麼,耶律延禧都不會派兵來救援西夏的。
耶律南仙承認,她這次豪賭,在西夏處於危亡之際,義無反顧地嫁到西夏,賭輸了。
但耶律南仙也是一個女中豪傑,她願意為自己的選擇買單,也就是,願意陪李乾順接受亡國的後果。
當然,萬一西夏能挺過這關,耶律南仙也要拿到她所應得的。
所以,耶律南仙想跟李乾順好好談談,希望兩人能夠齊心協力,共度難關,要麼共赴黃泉也行。
甚至可以說,耶律南仙已經做好了以西夏皇後的身份,為李乾順這個她的丈夫、為西夏這個國家殉葬的心理準備。
在耶律南仙看來,她都有這樣的心理準備了,李乾順不應該再糾結遼國沒有出兵來救援西夏了,畢竟,這於事無補。
耶律南仙想要跟李乾順好好談談,因此,她才厚著臉皮來找李乾順。
此刻,麵對李乾順的冷淡,耶律南仙儘量心平氣和地對李乾順說:“臣妾有幾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請陛下……”
誰想,李乾順根本不想跟耶律南仙談。在李乾順看來,耶律南仙唯一的價值就是耶律南仙背後有遼國,如今遼國他已經徹底指望不上了,那耶律南仙也就沒有任何用處了,根本就不值得他在耶律南仙身上浪費哪怕一絲一毫的時間。
也正是因為如此,李乾順粗暴地打斷耶律南仙:“回去!”
耶律南仙還想再爭取一下,所以她的語氣又軟了三分:“陛下……”
讓耶律南仙萬萬沒想到的是,李乾順竟然把手放在了桌邊寶劍的劍柄上,毫不掩飾他的殺意,冷森森地說道:“滾回去!!!”
耶律南仙心中一緊!她清楚得感覺到了,她要是再敢多說哪怕一個字,李乾順都有可能會把她擊殺在當場。
耶律南仙很憤怒也很不解。她不明白,李乾順為什麼會對她如此絕情?不是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嗎?好吧,她和李乾順還沒有夫妻之實。但這也不是李乾順想殺她的理由啊!
李乾順的絕情,讓耶律南仙徹底死了心。李乾順根本就沒把她當成自己的皇後,西夏人也沒有多尊敬她,那她又何必為了李乾順、為了西夏陪葬?
耶律南仙什麼都沒再說,而是默默地退回坤寧宮,靜靜地等待著西夏的滅亡。
時間,在興慶府中的人的煎熬下,緩慢地過去。
到了三月份。
由於京城被圍日久,糧食日益短缺,物價飛漲。
又窮又餓又冷的人,已經開始剽掠死人,割屍以啖。
西夏朝廷得知這個消息了之後,立即張榜通告予以製止:“街市屍首暴露,擅敢剝剔者,許人告首,賞錢五十貫。”
然而,這根本就攔不住那些剖剝食人者,這些人也根本就不把西夏朝廷的通告當回事。他們不僅繼續吃人肉,甚至還販賣人肉,一斤人肉標價為八百五十文錢。
這一悖逆人倫的人間慘劇,讓李乾順君臣非常不安。
很快,李乾順就下旨,將那些提議投降的達官貴胄、士紳望族、豪門大戶、豪商巨賈家抄沒,其家所有糧食,以低價賣給窮困的百姓,其家拆毀,低價出賣柴薪,以幫助窮困百姓取暖禦寒。
然而,這一點點米和柴,對於偌大一個京城、數十萬軍民來說,真可謂杯水車薪,根本不解決問題。
到了四月份。
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冰封上的興慶府開始開化。
城中的糧食已經所剩無幾。
在外城,人吃人已經成為常態。
城中的人已經到了崩潰的臨界點。
不論是城中的人,還是城外的人,全都知道,興慶府熬不住了,西夏馬上就要失去最後一座城池,徹底成為曆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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