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館,雅間內。
趙用賢和王祖嫡望著躬身拱手的沈念,連忙將其扶起。
二人完全明白沈念之意。
張居正縱然有千般不是,然當下的大明離不開他。
攻擊張居正,不但無用。
而且對江山社稷、天下黎民,毫無益處。
二人皆是傳統老派的官員,肚子裡麵學得都是“為臣者須遵綱紀守禮法,不平則鳴,惟論是非”那一套。
在他們眼裡,張居正權傾朝野、隻手遮天為實,違逆祖製、鉗製言官是真。
緘口保身,絕非為臣之道。
二人打從心裡認為傅應禎奏疏所言,並無大錯。
但從沈念這番說辭來思考,張居正若無此等權勢,新政也無法取得這般成果。
另外,他們也有私心。
當下的官場風氣是:介直敢言,蔑視權貴,便是良臣。
一旦得名。
即使仕途不順,回鄉講學,也能聚攏一眾學徒,保障吃喝無憂。
不能青史留名,也能成為一方名士。
故而,擎舉著“禮法祖製”,往死裡上諫,無疑是一條人生捷徑。
今夜。
沈念那句“大明江山最重,天下黎民最重,至於其它,皆不足道”,對他們有所觸動。
他們視“名節風骨”如命,視“禮法國製”如命,然卻沒將“大明國運,社稷興亡”作為頭等重要之事。
當下世風如何,他們很清楚;當下新政的成果如何,他們也很清楚。
自古以來,朝事無是非,隻有“利害”二字。
張居正在朝,利大於弊,這個道理,他們還是明白的。
隻是讓他們將“禮法國製”放在一邊,像翰林檢討劉楚先那樣,完全追隨張居正的腳步,他們做不到。
此觀念,非一朝一夕能改。
正如沈念預料的那樣。
近日,趙用賢與王祖嫡確實對張居正柄國專政有所不滿,他們在私下有所埋怨,也想找機會彈劾。
沈念不願二人離朝外放,故而才有了今夜的交談。
趙用賢想了想,道:“子珩,我已知你意,何為忠,何為奸,何為對,何為錯,應以長遠目光來看,今日愚兄收獲頗深,待我回去好好想一想吧!”
“我也是。”王祖嫡也一臉認真地說道。
不多時,三人便散去了。
沈念做完此事後,不由得長呼一口氣。
他知曉,更改一個人的觀念很難。
但若待他們上奏彈劾後再規勸,便沒有回頭路了。
沈念不求他們支持張居正。
隻希望他們能不像傅應禎那樣,雞蛋撞石頭,除了內耗,彆無所用。
沈念之所以沒有叫上檢討廳的劉楚先和劉克正。
乃是因劉楚先作為張居正的同鄉,對張居正乃是無腦頌。
至於劉克正,他當下隻想著練好官話,在翰林院紮根,對上官之令,堅決執行。
這類人,官不會做的很大,但往往沒有那麼多坎坷。
……
正月初六,清晨,京師內年味仍濃。
文華殿內。
小萬曆端坐於禦案前,李太後垂簾於後,馮保伺於一旁。
主講官以申時行為首,外加王家屏、沈一貫、沈念三人,還有數名展書官、小宦官,站於兩側。
三大閣老皆沒有來。
小萬曆坐在禦案前,不多時,挺起的腰就彎了下去。
“咳咳……”
李太後一咳嗽,小萬曆便連忙直起腰。
很快。
待申時行講完一篇經籍要義後,王家屏三人便開始依照講義上課。
王家屏與沈一貫雖然很拚,但表現最好的依舊是沈念。
這從小萬曆認真興奮的表情就能看出。
日講即將結束時。
小萬曆看向申時行,道:“申學士,朕昨日不小心碰到桌角,傷了右手,目前還有些疼痛,能否免了下午的大字課?”
申時行、王家屏、沈一貫、沈念四人同時望向小萬曆的右手。
手背之上,有一塊指甲蓋大小的傷口,已經結痂,幾乎不會影響寫大字。
小萬曆明顯是想偷懶呢!
若讓其放鞭炮,他絕對不會喊疼。
日講之上,李太後幾乎不會開口說話。
日講主官布置什麼,小皇帝當日便做什麼,小萬曆就是覺得三大閣老不在,申時行不敢忤逆他,故而想出了這麼一招。
為偷懶,小萬曆的招數甚多。
若是放在往常,申時行自然就同意了,然去年年底,張居正剛強調過為皇帝增課業。
申時行為了這番雞毛蒜皮的原因,便讓小萬曆休息,張居正知曉後,肯定訓斥他。
然作為臣子的,又不能不體諒君上,小萬曆若帶傷寫完字,高喊著手疼,那申時行還要挨罵。
王家屏、沈一貫和沈念三人都默契地低下腦袋。
如此棘手的事情,幸虧有申時行撐著。
申時行想了想,拱手道:“陛下右手受傷,自然不能再練大字,不過,臣有一套左手書法課,可教給陛下!”
此刻的小萬曆,氣得直想掀桌子,連忙道:“朕儘量堅持,儘量堅持!”
若練起左手書法,沒準兒以後的大字課就是寫兩份大字了。
這時。
簾幕後的李太後端起茶杯朝著桌子上輕輕一敲,然後看向馮保。
馮保立即會意。
“陛下,四位日講官年節為陛下備課,甚是辛勞,當賞!”
小萬曆眼珠一轉,看向四人,拉長了聲音說道:“賞申學士長春酒三瓶,銀葉十兩,賞王修撰、沈編修、沈檢討各長春酒兩瓶,銀葉五兩。”
“謝陛下!”三人齊齊拱手。
……
正月初六到正月初十,小萬曆甚是老實。
一方麵是害怕被懲罰,另一方麵李太後承諾他元宵夜可燃煙花爆竹。
……
正月初十,近黃昏,即將放衙。
沈念心情甚好。
十日元宵長假,一年也就一次。
他已計劃好。
正月十一逛廟會,正月十二看雜劇,正月十三聽評書,正月十四、十五看花燈,正月十六到二十,租個馬車去城外看看山水,吃吃齋飯……
就在這時。
翰林院侍讀學士申時行來到了檢討廳。
其後麵跟著兩名文吏,抬著一竹筐的文書。
沈念等人連忙站起,朝著申時行拱手行禮。
申時行笑著說道:“諸位,馬學士為你們從吏部搶來一個美差。”
“近日,三位閣老與吏部將三本簿製度(即考成法)又完善了一些,外加丈量田畝之策也將在江西展開,諸多策略細則,都需要設置目錄,校對內容,補充細節,要求在正月二十日交給內閣,你們可有信心完成?”
“有!”劉楚先與劉克正的聲音最大。
這確實是個美差。
提前了解新政策略,為話語權最高的內閣與吏部做事。
隻要不出紕漏,完成後絕對有重賞,且還能算作今年的考績。
隻是這個元宵十日假肯定要泡湯了!
申時行笑著說道:“也彆太辛苦,元宵節可休息一日,子珩,你領著乾吧!”
馬自強有意提攜沈念。
將此美差交給檢討廳,其實主要是因沈念。
沈念的臉上擠出一抹笑容,道:“學士放心,我們定能完成此重要任務!”
當年老朱留下的“清閒為恥,累死為榮”的陋習,已滲透到每一位想要做出一番成績的官員骨子裡。
年輕官員,不配擁有假期。
沈念望向那一竹筐的文書,感覺今年一定是新政改革風風火火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