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八,深夜。
大明門東側的禮部衙門,燈火通明,吵吵嚷嚷。
衙門庭院內。
負責郊祀祭品、官員宴席的光祿寺署正們、負責郊祀禮樂的太常寺寺丞、負責禦前護衛和儀仗的錦衣衛千戶們,還有禮部儀製司的郎中、員外郎、主事們。
來回踱步,討論著郊祀時,有小萬曆該如何安排,沒有小萬曆又該如何安排。
部堂前廳內。
禮部尚書馬自強、禮部左侍郎汪鏜、右侍郎林士章,忙得焦頭爛額。
邊翻禮書。
邊討論著小萬曆沒有出現的備選方案。
不同於一般的禮儀活動,可推遲,皇帝可不親至。
冬至郊祀乃是大明今年最重要之事。
若小萬曆因病未能去。
車馬儀仗、禮樂禮器、膳食標準、祭詞、祝詞等都需要修改。
此等大禮祭,還不能亂改。
要有經籍之言、祖宗之製支撐,事事都要有典。
郊祀時,桌子上擺放的祭品,那都是大有講究,都道出一大套祭祀之禮的。
毫不誇張的講,祭祀時邁錯一條腿,那都是大罪。
此刻的馬自強,已想提前致仕。
他今年九月底被擢升為禮部尚書,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負責冬至郊祀。
本來朝堂沒有一人比他更適合,然當下卻出了此等意外。
莫說是他。
三位閣老齊在,都沒法將小萬曆缺席的郊祀之禮做周全。
一旦出錯,馬自強就會被一眾言官彈劾。
那些混不吝可不管這些,禮數有失,就是天大的罪過。
受累的還有禮部左侍郎汪鏜、右侍郎林士章,二人都恨不得也生一場大病,待冬至後再痊愈。
這個差事太難做了!
就在這時,沈念來到了禮部衙門。
因馬自強兼管翰林院,沈念就像進入自家衙門一樣,直接走到了前廳。
門口的書吏連忙朝著馬自強稟報。
“部堂大人,沈檢討來衙,稱有要事稟報!”
馬自強一扭臉,便看到了門口站著的一臉笑容的沈念。
“子珩,當下什麼事情都沒有郊祀大典重要,既然來了,便一起熬夜吧,老夫正缺個記錄典製的幫手。”
沈念快步走進衙門。
“下官沈念,參見馬部堂,參見汪侍郎、林侍郎!”沈念拱手道。
三人都點了點頭。
沈念看向馬自強,接著道:“部堂大人,下官找來一位神醫,或許可治陛下之疾,能否彙稟張閣老,令神醫明早進宮?”
馬自強輕捋胡須。
“子珩,你還是太年輕!民間鄉醫怎能為陛下診病?此乃大忌諱,聖母(李太後的尊稱)與閣老都不會同意的。”
“如果這位神醫姓李名時珍字東璧呢?”沈念道。
“你是說李神醫?嘉靖年在太醫院供職,當下雲遊四海、編撰藥典的李時珍?”
“是。”
“你從哪裡找到李神醫的?”馬自強走到沈念麵前,心情激動地問道。
於是乎。
沈念便將父親想抱孫子而為他尋醫診病,將李時珍今日接到京師的事情,有頭有尾地告訴了馬自強。
若顧月兒無喜,沈念還不願說其父請李時珍來京師的緣由。
畢竟有傷男人自尊。
但現在顧月兒已有喜脈,他就無所謂了。
一向莊重嚴肅的馬自強聽完沈念的話語後,激動地揮動雙手,幾乎都要跳起來。
“若……若李神醫能讓陛下在十一日前痊愈,咱們就不用如此忙碌了!”
馬自強拍了拍沈念的肩膀。
“子珩,你真是大明的福星,此等機緣都能被你趕上!”
禮部左侍郎汪鏜看向沈念,道:“子珩,為了陛下,你竟向我們道出身體之隱疾,真乃我大明的好臣子。”
“子珩,相信在李神醫的醫治下,你的隱疾定能痊愈!”禮部右侍郎開口安慰道。
“二位大人,我沒隱疾,李神醫診斷後,稱拙荊已有喜脈,我很快就要有後了!”沈念笑著說道。
“你……小子,真是洪福齊天,若李神醫治好了陛下,不但皇家欠你一個人情,我們也都欠你一個人情,待你得子,老夫定去隨禮!”馬自強說道。
“我也是!”
禮部左侍郎汪鏜、右侍郎林士章幾乎同時開口道。
這一刻,三人身上的擔子,驟然輕了一半。
……
隨即,馬自強與沈念便一起奔向了張居正的首輔大宅。
張居正知曉後,甚是興奮,當即便讓沈念好生招待李時珍,明日一早便帶其進宮。
之後。
沈念告知了李時珍明日的安排,便回家休息了。
……
翌日一大早,午門前。
馬自強和沈念帶著李時珍,見到了張居正。
“李太醫!”張居正率先開口道。
他與李時珍早就相識,更知李時珍當年對嘉靖皇帝沉迷煉丹甚是不滿。
“草民李時珍,參見張閣老!”李時珍微微拱手道。
他就是這個脾性,不喜皇家與官家。
對他不在意的人,除了診病時,基本不會有什麼好臉色。
這樣的脾氣還能讓張居正如此尊敬他,可見他的醫術有多麼高明。
隨後,張居正帶著李時珍入了禁中。
……
這一刻,禁中寢殿。
小萬曆躺在床上,麵色泛白,虛弱得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
本來,他感染風寒後還是挺開心的。
因為不用再去看郊祀的陳設、看禮部那些詰屈聱牙的祭文祝詞,聽張居正與馬自強如老和尚念經般的彙報。
然後到了正祀時,露一露臉就行。
哪曾想,病情越來越重。
此刻的他,身體非常難受,突然覺得能去讀一讀那些祭文祝詞,被李太後罰抄十篇大字都是非常幸福的事情。
他也怕一病不起,大明換了皇帝。
與此同時。
李太後正在前廳抹著眼淚。
她認為是近期為小萬曆布置了太多課業,導致其生病,心中甚是愧疚。
這時,馮保快步來到了前廳。
“啟稟太後,張閣老將李時珍李神醫請來了,馬上就能為陛下診病!”
“真的?”
馮保如小雞啄米般點著頭。
“李神醫能來,皇帝能好了!皇帝能好了!”李太後喃喃說道。
片刻後。
李時珍來到小萬曆麵前,後麵站著一群太醫,皆不敢說話。
他們雖是官身,但李時珍也做過禦醫,且在民間之名,響徹雲霄。
論資曆、能力、名氣都遠高於他們。
馮保敢指著他們的鼻子罵,敢朝著他們的屁股打,但見到李時珍立即就彎下了腰。
不到片刻。
李時珍便診斷完畢,坐在桌前寫起了藥方。
然後麵色平靜地說道:““照此抓藥,午時一服,晚時一服,好好睡上一覺,明日應有好轉!”
說罷,李時珍朝著小萬曆一拱手,背著藥箱就走了。
一旁的張居正都沒敢問小萬曆能不能參與郊祀。
若發問,李時珍肯定噎他一句:“草民隻知治命救人,不知其他。”
當一個人在某個領域達到非常高的成就且對眾生有巨大裨益並注定名垂青史時,一切權力都會無限包容他,並表示出極大的尊重。
當下的李時珍,便是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