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高坡的話,吳朝陽才意識到胡子警官的話並不是危言聳聽,如果再摻和進去,自己真有可能死在哪個偏僻的小巷子都不會有人發現。
吳朝陽第一次有了退縮的念頭,但很快又被他給排斥掉。
這段時間下來,他越來越清醒地認識到,在這個世界上,無論是重岩村還是十八梯,還是上半城,隻是環境不一樣,本質上沒有什麼區彆。
無依無靠的他,不管去到哪裡,都是孤身一人,都不會招人待見。
從重岩村退到十八梯,再從十八梯退到其它地方,一直退下去,何時才是儘頭,哪裡才是儘頭,早晚有一天會退無可退,彆逼死在牆角裡。
“小夥子,一共二十三塊錢。”
水果攤老板的聲音打斷了吳朝陽的思緒。
吳朝陽拿了兩個水果湊滿二十五塊錢,朝著下半城走去。
一路過響水街、荷葉街、守備街、厚慈街,隨著夜色漸濃,越往下走越熱鬨,路過厚慈街的時候,他看見馬三鮮燒烤門前人滿為患,不僅有泥腿子苦力,還有上半城的上班族。
這些人白天在富麗堂皇的大商場上班,晚上回到這裡的逼仄小巷,就像天上的神仙落入了凡塵世間,一身光鮮亮麗的衣服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
下半城還在十八梯之下。
如果說十八梯隻是臟亂差,那下半城就隻能用不堪入目來形容。
十八梯好歹還有七街十六巷的簡單規劃,下半城連街道和巷子都分辨不清楚。
混亂的空間格局,密密麻麻的房子,斑駁的牆體,排水不暢造成的積水到處都是,一步不留意就會濺一身泥水。
垃圾隨意堆放,臭味熏天。
路燈年久失修,烏漆嘛黑。
吳朝陽之前在碼頭搬貨隻是從外圍路過,真正深入其中,才知道什麼叫做糟糕之下還有更糟糕。
在街巷難分的下半城找了大半個小時,問了十幾個租戶,才終於找到了那條狹窄得隻容得下兩人並排通過的小巷。
巷子裡很暗,唯一的亮光就是租戶們房子裡麵漏出的微弱燈光。
角落裡,一個駝背的黑影正蹲在地上清洗發黃的爛菜葉。
屋子裡沒開燈,光線不好,有人來到了他的身前,他也沒發現。
吳朝陽看著蜂窩煤爐子上的小銻鍋,裡麵稀稀拉拉的米粒隨著開水上下翻滾。
張根生直到將發黃的菜葉放進鍋裡,才看見身前站著個人。
“你找誰?”
“張叔,曹牧野讓我來給你送點水果。”
“哦,你是小曹的朋友啊。”張根生趕緊起身,“進來坐,進來坐。”
裡麵黑漆漆一片,直到張根生打開一盞不知道從哪裡撿來的小台燈,他才看清屋子的陳設。
屋子是被木板隔出來的小房間,隻有四五平米的樣子,沒有床,一張露出生鏽彈簧、看不出原本顏色的單人床墊占據了大部分麵積,床墊上放著十幾瓶包裝劣質的小藥品。
另一部分麵積被廢舊紙塊和各式飲料瓶占據,彆說坐,連站的地方都很勉強。
張根生手忙腳亂地將單人床墊上衣物挪開,尷尬地對吳朝陽笑道:“不好意思,出來打工就是這個樣子,不講究。”
吳朝陽提著水果想找個地方放下,最後放在了床墊旁邊唯一的一小塊空地上。
“張叔,不用麻煩,我站一會兒就走。”
張根生仰起頭眯著眼睛看了吳朝陽幾秒鐘,滿是皺紋的臉緩緩散開。
“小夥子,原來是你啊。”
“張叔還記得我。”
“當然記得。”張根生雙手抓住吳朝陽的手,“你是好人啊。”
“一根煙而已,張叔不用客氣。”
張根生用力的握著吳朝陽的手,“那不是一根煙,是一顆良心啊,你和小曹一樣,都是有良心的人。”
吳朝陽內心很是愧疚,不敢告訴他是自己搶了他的活兒。
“野哥其實很關心你。”
張根生點了點頭,“不怪他,是我自己不爭氣。都怪我去年摔壞了一台電視機。”
吳朝陽很想告訴他曹牧野並不是因為一台電視機的事情趕他走,但話到嘴邊沒有說出來。
“張叔,您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該回老家養老了。”
“回去能做什麼,田地裡的活兒比這裡還重,還不掙錢。”
張根生臉上帶著憨厚的笑容,“我現在乾不了重活兒,每天接一些輕鬆的散活兒,順便撿些廢品賣,節約點一個月能存一千塊錢,夠在老家田地裡辛辛苦苦刨一年了。”
聽到一千塊錢,吳朝陽並沒有感到驚訝,而是感到驚心,他非常清楚接散活兒掙一千塊錢有多麼不容易,更彆說存一千塊。
吳朝陽沒有再說什麼,他隻覺得在這裡多站一分鐘都很難受。
“張叔,晚上我還有事,就不打擾你了。”
“小夥子,我還不知道你名字呢。”
“吳朝陽。”
張根生拉著吳朝陽的手,“小吳啊,還沒吃飯,吃了再走吧。”
看著張根生真誠的臉,吳朝陽差點就答應下來,但想到門口小銻鍋裡稀稀拉拉的米粒,還是堅持要走。
剛走出門口幾步,迎麵差點撞上一人。
那人一身乾淨體麵的大衣,帶著副金絲眼鏡,文質彬彬的樣子。
吳朝陽說了聲對不起,側身走進巷子裡。
吳朝陽心情很沉重,走得很慢,身後隱隱傳來張根生與那人的對話聲,才知道那人是張根生的兒子。
不知道是出於好奇,還是出於好奇,吳朝陽停下了腳步。
裡麵的聲音開始比較小,聽不太清楚,但他兒子越說越激動,聲音越來越大。
“爸,你不是說一個月能存一千塊嗎,你在十八梯當了幾十年棒棒,怎麼連五萬塊都拿不出來。”
“文碩,也就是最近幾年,前些年沒這麼高收入,而且你前幾年上大學的學費生活費都是要花錢的啊。”
“我上大學年年有獎學金助學金,寒暑假還打臨時工,根本沒花多少。”
“文碩啊,光是你大二那年買筆記本電腦就花了六千多啊。”
“好了好了。”“我來不是跟你掰扯過去的事情。眼下最關鍵的是房子已經定下,就差首付款了,要是付不上我怎麼跟我女朋友交代。”
“文碩啊”張根生的語氣裡帶著濃濃的哀求,“有多大能耐辦多大事,要不你跟娟娟再商量商量,看能不能緩兩年。”
“現在的房價一天比一天高,緩兩年更買不起。”
“哎,都怪爸爸沒能耐。”
“爸,我沒有怪你的意思,你也知道,我平時很少找你要錢。但這次不一樣,娟娟家裡人說了,對我沒其它要求,就隻是讓我們家付個首付表達誠意,裝修他們家出錢,彩禮也一分不要,結婚後還陪嫁一輛汽車。如果因為首付問題黃了,我再去哪裡給你找這麼好的兒媳婦兒。”
“哎,都是我沒用,都是我沒用,爸對不起你”
爭吵的聲音安靜下來,死寂的小巷壓抑得吳朝陽難以呼吸。
良久之後,張根生兒子的聲音再次傳來,“爸,你不是曹牧野的恩人嗎,當年要不是你給他一盒方便麵吃,哪裡會有今天。要不你去找他借?”
“文碩我開不了口啊。”
“就這麼說定了,你明天一早就去找他,我等你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