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章台。
未央宮。
天子車駕緩緩駛入。
丞相副車緊隨其後。
身著玄服,戴二梁進賢冠的董允、郭攸之、陳震,及戴一梁進賢冠的陳祗、李遺等數十文臣在右。
赤服鶡冠的鎮東將軍趙雲,鎮北將軍魏延,領軍將軍吳班,蕩寇將軍陳式,及關興、趙統、薑維、傅僉等數十武臣在左。
當禦輦碾過朱雀闕下的轍痕,來到秦章台未央殿前。
隨駕的漢家文武望著前殿曆經四百載風雨仍巍然矗立的夯土台基,望著被歲月與古人足跡磨得光可鑒人的青石台階,一種磅礴豪邁的情緒便油然生發。
負責馭馬的龍驤郎將一身袞冕法服的天子從車駕上扶下。
天子並未直接入殿,而是返身從龍驤郎手中挽住剛剛下車的丞相,與丞相聯袂入殿。
殿門前,近日為了給北伐文武調整朝會班次,而忙得昏天黑地不可開交的常侍們將諸文武一一指引入殿。
諸文武按著指定的班位站好。
新近歸附,尚不知禮節的戎狄首領如楊條、楊千萬、雷澤等人今日甚至仍身著夷狄之服,也在常侍們的指引下入得殿中。
不論這些戎狄平日裡如何粗蠻,真正入得這間氣勢恢宏的古樸大殿,又得以與衣冠上國的文武同列,一個個也是大氣都不敢出,生怕破壞了此間威嚴肅穆的氣氛。
而事實上,一眾受先帝殊遇厚恩的漢家文武何嘗不是如此?
這座長安城,這座未央宮,對於從未見過長安,從未見過未央宮,隻能在故紙堆裡一睹漢家故地風采的他們而言,赫然是聖地一般。
大漢天子還於舊都,重升故殿,其意義當然重大非凡。
但於他們這些有幸隨駕入舊都,有幸隨駕重升故殿的臣子而言,也必是足以在餘生反複回味的濃墨重彩之刻了。
非但如此,時至今日,一眾北伐有功的武臣們已是忐忑激動了起來。
畢竟…關中氐定,西京克複,天子還於舊都,升於故殿,此次北伐便徹底進入了尾聲。
而這尾聲最重要的一聲,難道不當是論功行賞嗎?
果然,在一番繁文縟節之後,作為中朝官之首的侍中董允,從天子常侍手中玉盤接過聖旨,捧旨行至一眾外朝文武班前,肅容高呼:
“鎮東將軍趙雲!”
赤服鶡冠的老將軍當即出列,下拜俯首。
“朕惟天命在漢,必資虎臣。當社稷傾危之際,賴有忠勇之士,奮武以衛疆宇。
“鎮東將軍趙雲,昔從先帝於草創,功積既著。當陽之役,義貫金石,朕以幼衝,涉塗艱難,賴恃忠勇,濟於危險。
“今隨朕躬於北伐,穀口之戰,斜穀之役,以寡擊眾,摧破魏軍,斬曹真於斜穀,破張郃於陳倉,及至新豐之役,身冒矢石,陷陣摧鋒,遂使王師克捷,舊都光複。
“今進卿為車騎將軍,假節鉞,封當陽侯,賜銀甲一副、禦馬二匹、玉帶一圍,以彰殊勳。”
董允言罷,殿中文武無有不驚,又無有不為趙老將軍欣喜者。
而一眾有戰功傍身的武臣聞得此旨,更是既驚且喜,不能自已。
須知,大漢之製,四鎮將軍之上,尚有四方將軍。
進一步則有四鎮大將軍,四方大將軍。
再往上才是衛將軍、車騎將軍、驃騎將軍與大將軍,乃至武臣之極的大司馬。
此前朝野上下皆在揣測,以鎮東將軍此番戰功,論功行賞時斷不會僅升一等為四方將軍。
連升二等,擢升為鎮東大將軍,也不足夠。
所以連升三等,為四方大將軍的可能性更大。
而在四方大將軍的名號中,尤以先帝曾任的“左將軍”加一等的左大將軍號,最為朝野諸臣看好。
先帝曾擔任過的將軍號,其政治意義不言而喻。
至於連升四等,擢升為衛將軍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
畢竟……克複西京、還於舊都之功,已是曠世奇勳。
比這更大的功勳,恐怕唯有將來天下一統之戰了。
可如今,趙鎮東竟直接躍過四方將軍,四鎮四方大將軍與衛將軍,連升五等為大漢車騎!
這不得不令眾臣驚歎,又不得不令一眾有軍功伴身的武臣遐想連篇。
畢竟趙鎮東連升五等,大概能說明天子確實打算對還於舊都的功業大賞特賞吧?!
還有封侯也不得不論,鎮東將軍先前乃是永昌亭侯,現在竟直接躍過鄉侯,被封為當陽縣侯…
倘將來當陽侯再立奇勳,將以何侯封之?
一時之間,幾乎所有武臣都想到了天子那日解楊儀、魏延之爭時說過的“公侯之爵”。
以如今趙車騎受封當陽縣侯的越級賞格觀之,天子封“公”之語,當真不是虛言啊!
至於“當陽”遙封,自不必提,正是趙老將軍當年護持天子,於萬軍當中七進七出之所!
新任大漢車騎從侍中董允手中接過聖旨,退至一旁。
與此同時,董允又從常侍手中接過一封聖旨。
還不等董允發言,班次僅在趙雲之下的魏延便已意動。
畢竟封功賜爵不以丞相為先,而以趙雲為始,那麼丞相的封賞必然是留到最後,接下來毫無疑問,該論到他魏延了。
然而不然。
剛剛拿到聖旨,也以為接下來第二人當是魏延的董侍中先是一愣。
其後目光越過趙雲,越過魏延、吳班、陳式…最後投至大殿最外圍。
“安定太守楊條!”其人大呼。
未央殿外圍,安定羌王楊條整個人猛的一滯,不敢置信。
而其人身周的楊千萬、姚柯回、呂簡、雷澤等一眾羌氐酋豪亦是驚駭不能,片刻後不顧所謂禮節,在大殿中小聲議論了起來。
楊條出列。
董允宣旨:
“朕承天命……今有安定諸羌豪酋楊條,素秉忠義,慕我漢德,首率義兵,複奪街亭。
“自街亭以來,輸誠效順,從師征伐,戮力同心,共剪國賊,朕甚嘉之。
“今賜歸義侯,佩金印紫綬,領安定太守如故,另賜錦緞百匹,良馬十乘,雕弓一副,寶刀一口,以彰殊勳!”
“謝陛下隆恩!”羌王楊條顫聲出言,從常侍手中接過聖旨後退回了一眾羌氐酋豪當中。
楊千萬、姚柯回等羌氐圍上前來欲看楊條聖旨,楊條收起不允,眼神劇顫。
而殿中文武儘驚。
都知楊條此次北伐有功,也知天子素有彌合胡漢之心。
卻沒想到趙車騎之下第二個受封的竟是楊條,再聯想到先前陛下與楊條指渭水立誓之舉,陛下招撫諸夷的決心可見一斑。
待楊條退下,董允再度宣旨。
此次仍不是魏延,卻也不是楊條身周一眾羌氐,而是隨丞相北伐的領軍將軍吳班。
拜鎮北將軍。(四鎮四征)
殿中產生小小的騷動,許多人目光都朝趙車騎班次之下的魏延看去。
畢竟鎮北將軍魏延到現在都還沒被提及,而他的將軍號卻是已經被封了出去。
吳班乃是太後族兄,與吳懿一般地位超然。而吳懿主動留守天水,未能參與關中之戰立功,天子自然要給吳氏兄弟一個交代。
原封安樂亭侯,改賜浚儀鄉侯。
自昭烈紹繼漢統以來,大漢封侯俱是虛封,並無食邑,這位新任鎮北將軍出身陳留浚儀,以祖籍封侯,就跟未得長安而遙封司隸校尉一般,以起激勵之效。
殄寇將軍陳式,累前後功,拜征西將軍,賜爵陽武亭侯。
丞相北伐時戍守列柳,之後受命回漢中提防上庸三郡的高翔,拜征東將軍,賜爵玄亭侯。
接下來是隨天子北伐的揚武將軍鄧芝,累前後功,拜先時趙雲所領鎮東將軍,封定遠亭侯。
同樣隨天子一並北伐,屢立戰功的右中郎將宗預,累前後功,遷平東將軍,賜爵安眾亭侯。
輔漢將軍孟琰拜征南將軍,賜爵朱提亭侯。
“……”
“……”
“雷澤!”十幾個名字後,董允再次喊出一個羌氐之名。
“陰平氐族,漢中之役既隨先帝共禦曹賊,此役又從王師討逆,氐酋雷定為國死命,忠勇可嘉,追封白水亭侯,其子雷澤襲父爵!”
雷澤領旨謝恩。
楊千萬、姚柯回、呂簡、苻健等一眾羌氐,及薑維、上官雝、李雍隴右漢豪,因率眾歸義,響應北伐,儘封關內侯。
關內侯乃是二十等爵中第十九等,比二十等的列侯差一等,在曹魏那邊早爛大街了,但在大漢這邊,還是比較值錢的。
董允又拿到一封聖旨,展開又再度一滯,宣道:“丞相武鄉侯!”
殿中文武俱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這是目前為止,唯一一封不提及受封之人名諱的聖旨。
“惟君體資文武,明叡篤誠。
“受遺讬孤,匡輔朕躬。
“繼絕興微,誌存靖亂。
“爰整六師,引軍北伐。
“關中克複,還帝西京。
“神武赫然,威鎮八荒。
“建殊勳於炎漢,參伊周之巨勳!
“賜爵武功縣公。
“一賜金車大輅。
“二賜袞冕之服。
“三賜虎賁三百。
“四賜樂懸。
“五賜斧鉞。
“賜入朝不趨,讚拜不名,劍履上殿,如蕭何故事!”
殿中眾臣這下徹底沸騰了。
大漢第一個縣公!
天子所賜五物,乃是九錫備物!
所謂五命之錫!
丞相當即上前辭讓:
“謝陛下隆恩,然臣不敢受賜!
“臣以弱才,叨竊非據。親秉旄鉞以厲三軍,不能訓章明法,臨事而懼,至有街亭違命之闕,咎在臣授任無方。
“臣明不知人,恤事多暗,春秋責帥,臣職是當,臣不敢受陛下縣公之爵,五命之賜,請自貶一等,以督臣咎!”
久未發聲的天子此時終於出言:
“不許。
“街亭之失不致大敗,損於國,丞相之功,朕不敢忘。”
丞相再辭。
天子不許。
丞相再辭。
天子再不許。
丞相麵有難色,受旨而退。
而到了此時,常侍的漆盤當中已經沒有聖旨了。
殿中無心之人以為封賞已畢,而有心之人卻是儘將目光掃向魏延。
而魏延自己亦是惴惴難安。
按理說他當跟在趙雲之後,又按理說丞相如果不是第一個受封,那麼便是最後一個受封。
現在丞相封賞已定,而天子常侍手中漆盤已無聖旨。
就在殿中眾臣各有心思之時,隻見禦座上的天子將手伸入袖中。
眾人定睛一看,不是一封聖旨,又是何物?!
常侍上前接過,遞給董允。
與此同時,殿中所有文武無一例外,目光全都放在了班次位於趙雲之下的魏延身上。
而所有人的神色也都變得古怪起來,包括魏延自己,一瞬間,他終於想到了先帝當年拔他為漢中督使得一軍儘驚那日。
內朝文官之首董侍中攤開聖旨,毫不遲疑地喊出了所有人意料之中的那個名字:“魏延!”
趙雲班次之下,大漢軍中第三號人物,幾乎顫抖著出列。
“功之懋賞,彰於忠勇。鎮北將軍、領涼州刺史魏延,秉性剛毅,悍勇驍果,臨陣摧鋒,所向無前。
“北伐以來,屢建殊勳,新豐一役,尤著巨功。
“當兩軍對壘之際,延統中軍精銳,奮威突陣,斬將搴旗,所部斬俘最眾,力挫魏寇凶鋒。
“雖其長子昌身陷重圍,亦不以私廢公,督率將士,戮力向前,為朕破賊護駕,忠勇貫於三軍,節義凜於日月。”
言至此處,董允停了片刻,方才繼續嚴肅出聲。“賜爵南鄭侯,遷驃騎將軍!”
一時之間,眾皆嘩然。
魏延此役何功,所受官職竟在趙老將軍車騎之上?!
莫說殿中文武,就連魏延自己都曉得,他此戰不論功勞苦勞,都是萬萬比不上趙雲這個與陛下在關中扭轉乾坤,屢屢得勝的三軍統率的!
陛下何以將他遷為大漢驃騎?!
而就在殿中文武儘皆嘩然,魏延惴惴激蕩之時,禦座之上,那位肩挑日月,背負星辰的大漢天子卻是忽然發聲,問延曰:“今委卿以重任,卿居之欲雲何?”
聞聽此言,魏延猛的一震。
天子此問,豈不正是當年先帝許他漢中督,使得一軍儘驚時當著一眾文武之麵所問之語?
如同被什麼擊中天靈蓋一般,魏延當即俯首,顫聲以答:
“若陛下賜臣偏師,敢為陛下吞滅江南,一統中原!
“若陛下命臣舉天下之兵而往,誓為陛下廓清宇內,掃平六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