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蕩西。
漢軍南營。
州泰、陳圭、孫禮等人率領的大魏得勝之師,正在將營中幾千石糧草與一些甲兵、衣物、鞋履、草席、帳篷及少量銅幣、絹帛運出營壘。
昨日傍晚,他們先是攻占了北岸那座看似是空營,實際上有近千人駐守的營壘。
當然了,這部分漢軍還沒等魏軍來到營前,便直接棄營南渡,將營寨燒毀的同時,將連結南北兩營的浮橋點火焚燒。
州泰、陳圭、孫禮諸將傳回戰報後,很快又得到司馬懿將令,連夜搭建浮橋,向南強渡,奪取漢軍在蘆葦蕩西的南營。
營中隻有虎騎司馬黃崇,駙馬都尉諸葛喬與不滿兩千的守卒。
見魏軍在對岸搭起了浮橋,便與魏軍隔著百步寬的渭水以弓弩對射了一刻鐘,見討不到什麼便宜後,直接又燒營而走。
而他們走了不到兩刻鐘時間,在蘆葦蕩裡喂了一日夜蚊子的四千伏兵突然從蘆葦蕩裡殺了出來,結果自然而然撲了個空。
見營壘中頗有軍資,這四千人便直接衝入營中搶救,司馬懿很快收到蜀軍南營也被攻克的消息,於是迫不及待親自率領數百騎趕至。
目的嘛,也很簡單,一個是聽說營壘內搶救出軍書七八箱幾百卷,就想看看能不能從這些軍書中看出些什麼東西來。
另一個,就是試圖通過這兩座蜀軍的營壘的各種布置,來判斷蜀軍實力究竟如何。
雖也知曉,守營蜀軍不戰而走,留下的軍書十有八九是些無用之物。
甚至有可能就是諸葛亮故意留下來拖延時間,乾擾視線的東西。
但司馬懿還是召集軍中文吏一並將這些書籍簿冊全部翻閱了一遍。
果然不出他所料。
除了少部分一眼便能證偽,與少部分難辨真偽的軍情外,幾乎全是些無關核心機密的信息。
比如冗長的糧秣流水賬:
『三月丁亥,得天水李氏獻粟兩千石,蟲蛀者十石三鬥,實入倉一千九百……監收:李完』
比如瑣碎的軍械修理清單:
『弩機丙字號第…具,換弦三副,耗牛筋五兩…作部:張談』
還有一些治罪的教令:
『作部監姚它前後所作斧,都不可用,前至上邽,鹿角壞刀斧五百餘枚。』
『另作部主者作刀斧千枚,用之百餘日皆無壞者,乃知姚它無意,宜收治之。非小事也,若臨敵,敗人軍事矣。』
『漢中定遠縣鹿齡倉,去歲輸粟一千二百石,今驗之,蟲蛀黴變者逾三成,宜令有司查倉官…』
甚至還有文吏代寫卻未及寄出的士卒家書:
『王五狗稟母:兒在關中獲陛下賜蜀錦一匹,托驛卒孟優帶回。』
諸如此類,多是些無關軍機密要的芝麻小事。
諸多文吏一直翻到後半夜終於翻完,除了那些難辨真偽的軍情外,沒能從中提取出太多有用的信息。
但這些看似沒有用的東西,看在司馬懿眼裡,卻又是另一種感覺了。
他雖已確定這些文書簿冊確是諸葛亮用來拖延時間,乾擾視線之物,卻也能看出這些絕非臨時偽作,而是真實的蜀漢文書,隻是記載的東西無關機密罷了。
而這些文書,非但處處體現蜀漢量人力而授事的製度,還能看出蜀漢諸多事務皆明確主者,甚至精細到一杆長矛是誰所製由誰所監,以此避免推諉扯皮,精準追溯貪腐、瀆職、懈怠之責。
相較於大魏的粗放治國,諸葛亮這種精細治國、依法之國短時間內對積攢國力無疑是有利的。
但誰都知道,這麼做會激起很多人的憤怒,動很多人的利益,甚至動的是他們這些“九品中正製”的既得利益者的利益,所以在大魏那邊根本沒人會去推動這種製度。
就比如上個月斬孟達後,上庸三郡豪強姚靜、鄭他等人率七千餘人歸降,回朝之後,天子想要三郡戶口,司馬懿便回天子說:
『賊以密網束下,故下棄之。宜弘以大綱,則自然安樂。』
諸葛亮法網過密,嚴以束下,才導致這些人叛蜀歸魏,所以我大魏欲興,必須每與蜀寇相反,才能得到天下人心,可謂有理有據。
但誰又能說作為滿朝眾正一員的司馬懿沒有彆樣心思?
天子現在想要三郡的戶口,誰知日後天子會不會胃口更大,要把手伸到“盈朝眾正”家裡?
說回眼下,司馬懿也明白,諸葛亮治蜀之所以能做到這一步,無非是蜀漢小國寡民,又有“大漢”這張四百年大旗尚在的餘威作祟,才能做得這般嚴刑峻法,以密網束下。
但能做到與真在做,中間還差了一個“商鞅”,諸葛亮現在就是這個商鞅。
而聯想到這個“商鞅”,又聯想到剛剛奪下的這座營壘裡,各種井灶、圊溷、藩籬、障塞,皆應繩墨規矩的井井有條,再聯想到昨日蜀軍齊整嚴肅的軍容,
司馬懿不得不對這個敵人生出幾分佩服與警惕的情緒。
當然了,這種佩服與警惕的情緒沒能持續太久。
因為下半夜,他便收到了蜀軍不作休息,不顧疲憊就連夜進攻毌丘儉營壘的消息。
於是心下大安,命陳圭、州泰諸將所引大軍一萬餘人,全部在蜀軍營中過夜。
他本人也直接在蜀軍營壘中睡了三個時辰,天明方起。
飲食完畢,才命這蜀營中的將士押著戰利品向東行軍。
自己則不疾不徐先州泰等人一步勒馬東歸,自是回營布置夾擊蜀軍事宜去了。
事實上,急也急不來,蜀軍這座營壘,距毌丘儉那座營壘足有百裡之遙了,真百裡急行軍過去,到底誰更疲憊還真不好說。
“阿父,兒不明白,先前孟達固守堅城,阿父用兵侵略如火,不惜死傷也要攻下堅城。
“如今諸葛亮在我寨外數挑戰,挑戰不成,又跋涉四十餘裡。
“之後仍不顧疲憊連夜進攻我大魏堅壘。
“阿父何以變得不動如山了?”
坐在馬背上的司馬昭一路上不得其解,扭頭看向其父問道。
司馬懿看著遠處朝自己奔來的大魏虎豹騎,目不斜視:
“用兵之道,貴在隨機應變,豈可偏執一端?”
司馬昭與司馬師二人不解對視。
下半夜收到諸葛亮真的連夜強攻毌丘儉營壘之後,
兄弟二人便都覺得應該直接回營調兵遣將,趁諸葛亮大軍疲憊,側翼空虛之時捅其側翼。
然而他們的父親卻是直接睡下。
司馬懿目不斜視,問:
“諸葛亮用兵,先逡巡不進,空耗糧草;後數來挑戰,又跋涉急攻,所謂先緩後急,何也?”
司馬兄弟二人仍是搖頭,不敢“班門弄斧”,胡亂發表什麼意見。
司馬懿不假顏色:
“諸葛亮見我於上庸急攻孟達,旬日得勝。
“入關中後又懸軍深入,奇兵弄險,致一小敗。
“乃知我用兵侵略如火,度我急躁欲一雪前恥。
“是故用兵以緩,示我以弱,欲以此誘我大軍出營與其野戰。
“我不中其計,以長策製之。
“其急也,遂示我以強,雖反先前之道而用,卻仍是想以此誘我大軍出營與他野戰。
“緩,欲誘我野戰。
“急,亦誘我野戰,何也?”
司馬昭與司馬師對視起來。
先前他這父親還說諸葛亮多半會因為政治因素不會與大魏交戰。
結果諸葛亮非但來了,還來得非常激進,營前列陣挑戰不說,挑戰不成後又直接連夜攻打毌丘儉堅營。
如今這兩座營壘,本以為是蜀軍的後路與糧道,蜀軍一定會堅守,結果卻全都是不戰而走。
司馬師司馬昭兄弟二人昨夜討論了許久,最終也沒討論出諸葛亮的意圖到底是什麼。
最後隻得出一個結論。
“諸葛亮自大,以為自己練出來的兵可橫行天下而無敵。
“又以為阿父手下將士與曹真、張郃手下大魏將士無異,非蜀寇一戰之敵。
“所以不欲攻城拔寨,而欲求諸野戰?”
聽完次子之言,司馬懿搖頭:
“非也。
“先前示我以緩,如今示我以急,皆欲求與我速戰耳。
“之所以求速戰者,與我先前強攻孟達差可相擬,皆乃糧草之不繼故也。”
司馬昭不解:“糧草不繼?阿父何以見得?真若是糧草不繼,諸葛亮難道不該把這營中的幾千石糧食全部帶走?”
司馬懿笑笑:
“不過示我以糧足而已。
“蜀寇一州之地,百萬之口,北寇一次,非積年之糧不可。
“諸葛亮如今自斷後路,所攜糧草絕不足以支撐細柳、棘門、高陵及他自己所部十萬餘口十日支用。
“是故,他必有糧草自安定沿涇水運至關中,否則無以為繼,絕不敢輕入長安。
“而一旦自彼處運糧,損耗陡增倍不止。
“蜀寇之糧本可支一年有餘,自彼處運糧而來,卻隻可支三兩月了。
“若與我在長安城下久持,隻須一月,便可耗乾其積蓄,他縱是能打下長安,也無糧於長安屯駐大軍,我大魏隨時可以反攻。
“所以說,他絕無與我大魏長久相持之打算,所謂先緩後急,不過是千方百計自露破綻,所求者,不過誘我與他速戰而已。”
言未罷,前方一員斥候奔至司馬懿跟前稟報:“驃騎將軍,探到蜀寇今晨停止了攻擊!”
司馬懿聞言點點頭,招手任這斥候離去。
待這斥候絕塵離去後,司馬懿才又肅容道:“你們兄弟二人,如今可知那諸葛亮為何要連夜攻毌丘儉那座營壘?”
司馬昭不知是不是懶得想了,搖頭表示不知。
畢竟不過幾日時間,他父親對諸葛亮的判斷就一變再變,
所謂“時移勢易”,
所謂“不可偏執一端”。
反正怎麼說都有理。
司馬師思索片刻後開口:
“諸葛亮昨日正午才自我營前拔軍,又跋涉四十餘裡還連夜攻壘,毌丘儉那座堅壘營造月餘,絕非一夜便能攻下。
“正如阿父先前所言,諸葛亮先急後緩,都不過是自暴破綻,欲以此誘阿父野戰。
“所以昨夜連夜攻壘,也不過是在阿父麵前自露破綻,欲以此誘阿父率大軍前去野戰速戰罷了。
“若兒所料不錯,他攻壘之人至多半數,餘者或是養精蓄銳,或是乾脆在中途一邊休養一邊設伏,待阿父自投羅網。
“阿父雖可破敵,卻更欲不戰而屈人之兵,使諸葛亮頓兵長安,空耗糧草。
“若能拖延一月,則諸葛亮一年不能再犯。
“若能拖延兩月,則諸葛亮兩年不能再犯。
“若能拖延三月,則我大魏關中再無憂矣。
“這便是阿父說的『長策』。”
司馬師說完後心中更加清明,如今關東大旱,諸水幾乎斷流,大魏的糧草也很難轉運至關中,也未必還能長久支撐戰事。
但蜀寇在關中是十萬之口,大魏在關中也是十萬之口。
而蜀寇自涇水運糧,損耗絕對比大魏運糧還要高出許多。
大魏耗得起,緩得過來,蜀寇卻耗不起,緩不過來。
這是大局觀。
而微觀上說,他父親中了蜀寇分兵之策,營壘隻留了人馬萬餘,下半夜才收到蜀寇攻壘的消息,真要連夜去打蜀寇,絕對有被伏擊之虞。
倒不如靜觀其變,以緩製急。
反正毌丘儉日內不會敗,他父親今日拔營,徐徐而進,再與諸葛亮旗鼓相當地對峙就是了,何必冒以寡擊眾之險。
司馬懿頷首:“孺子可教也。”
…
五丈塬東二十裡。
一身戎裝的漢家天子騎著楊條所贈白蹄烏,在曠野上縱情馳騁,一馬當先。
趙廣與幾十名正在練習騎射之術的龍驤郎緊隨其後,卻是跟不上天子胯下白蹄烏的速度,隻能在背後吃著不斷飛起又迎麵撲來的草屑泥塵。
片刻後,隻見天子拈弓搭箭,須臾之間一箭射出,動作行雲流水,就連瞄準都不需要。
弓如霹靂弦驚,五十餘步外,一頭被眾人追得精疲力儘的大鹿應聲而倒。
天子雕弓一收,其後勒馬在原地轉了兩圈,最後突然莫名其妙地爽朗大笑起來。
龍驤中郎趙廣馳至天子身側,誠懇又認真道:“不過幾月鍛煉,陛下騎射之法便已是爐火純青,軍中善射者不過如此了。”
不是趙廣尬吹,能在戰馬奔馳的情況下射中五十步外逃跑的獵物,都稱得上神射了。
隻是他曉得天子不喜歡聽起來誇張的奉承,所以才用善射代之。
這位天子卻並不在意這些。
隻看著那頭被一眾蜂擁而上的龍驤郎們抬過來的大鹿,道:
“彼時朕初至斜穀,逐一鹿而得之,於是敗曹真挫張郃,得關中半壁。
“今日複得一鹿,看來司馬懿也要受挫,長安要得手了。”
趙廣與一眾龍驤郎當即喝彩。
不多時,率先歸來的駙馬都尉諸葛喬與虎騎司馬黃崇,馳至正在渭濱聚眾烤肉的天子身側。
天子割鹿分之:“戰事如何?”
諸葛喬接過天子所賜鹿肉:“稟陛下,丞相一夜破寨,已兵臨長安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