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興六年。
三月初七。
辰時。
大漢的天子再次通過棧道,回到了他忠實的斜水大營。
回想起當日與趙雲在斜水畔密謀時那種拚死一搏、孤注一擲的忐忑難安,此刻沿著斜水踱步緩行的劉禪有種恍如隔世的不真實之感。
時不時有幾具浮屍擱淺在河床上。
既有魏人,也有漢人。
當然,魏人遠多於漢人。
“命人把擱淺在河床的屍體全部收斂起來,一並火葬了吧。”劉禪對著侍立身側的趙廣吩咐。
“不然怕是要鬨瘟疫的。”
“是!”趙廣頷首,命人去做。
不遠處,一員青袍小將疾步向斜水畔這一行兩百餘人走來。
“陛下,您怎麼來了?!”
關興顯然對天子的突然到來沒有心理準備。
畢竟棧道被拆毀一裡多。
想要從斜穀來到此處,先要緣梯下水,之後乘著小船行進一裡,最後又要再次攀梯而上。
這種活動,顯然不適合天子。
——有損天子威儀。
“董侍中勸朕回成都。
“但朕想,要是現在回去,那不就是半途而廢了嗎?
“所以朕來了。
“一日不奪下隴右,朕便一日不回成都。”
劉禪聲音略顯淡然。
然而關興與統廣兄弟倆卻被天子淡然的話語裡那份決心震得微微一愣。
“臣關興敢為陛下效死儘命!”
“臣趙統敢為陛下效死儘命!”
“臣趙廣敢為陛下效死儘命!”
包括劉禪在內的四人此刻全部都二十歲剛出頭,長相還算稚嫩,聲音也很年輕。
於是這場麵雖然熱血,一時間卻給劉禪一種一群小孩裝大人的感覺。
但轉念一想。
古人似乎都早熟。
十幾二十歲,正是第一次殺人最好的年紀。
這麼說來,隻我在裝大人?
“陛下,那五十穿上魏卒衣甲的虎賁,昨夜已經奪下了陳倉以東六十裡的兩處郵驛。”關興抬起頭來,卻是略顯沮喪。
劉禪點頭:“沒截到消息嗎?”
關興搖頭:
“他們無馬,又要躲著魏人,去到郵驛的時候已經入夜,或許曹真敗亡的消息已經被遞過去了。”
“沒事,張郃不下攏,咱們上攏便是,兩處大營還剩多少糧食?”劉禪問出了牽掛他一整晚的問題。
“陛下,還沒清點出來。”關興說到此處,神色略微振奮了些。
“不過賴陛下機警,大部分糧食都被保下來了!
“趙老將軍率軍來時,魏逆已經在命人沉糧了。
“若是再晚來一個時辰,怕是要損失大半的!
“而且,他們似乎還故意要把民夫留給我們,想讓這一兩萬民夫消耗我們的糧食。”
劉禪聞言至此,心裡懸著的石頭終於落下,生出一種僥幸之感。
他昨日中午軍議結束後就直接去睡了,結果睡下沒兩刻又突然驚醒。
想到魏軍裡說不定有人能猜到自己會去夜襲,又可能會因糧食無法帶走而直接沉糧。
於是趕忙又起身吩咐關興,命其速速派已經到了棧道另一頭的五百虎賁去守住棧道口。
不給魏人再拆棧道來拖延時間沉糧的機會。
這確實是當時軍議時所有人都沒能想到的。
畢竟幾萬石糧食全部沉入水裡,手筆實在太大。
不是誰都能那麼容易下決心的。
劉禪突然神色一驚,猛地看向郿塢方向:“難道說曹叡來郿塢了?”
“什麼?”關興愕然。
“幾萬石糧食說沉就沉,幾萬民夫說棄就棄!
“除了曹叡以外,朕想不到還有誰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如此果斷!”
劉禪說到此處,已有種心驚動魄之感。
若果真如此,他直接去郿塢把曹叡抓回來,那魏國豈不是要崩?
還有這種意外之喜?!
“跟朕走!”此刻的劉禪已經被幻想衝昏了頭。
“陛下去哪?!”趙廣看著天子的背影有些懵。
“擒賊!”劉禪根本顧不得什麼天子威儀,攬起衣袍風一般往漢軍營寨奔去!
稍頃。
趙雲、關興、趙統、趙廣與劉禪一起,率著全副披掛的百餘騎從漢軍營寨出發。
遠離渭水,躲開郿塢視線。
往郿塢更下遊的武功狂奔。
誰也不知曹叡是否真的來了。
誰也不知曹叡帶了多少人來。
誰也不知曹叡到底走沒走。
如果走了,走到哪,又多少人?
沒人考慮這些。
就賭一個萬一。
萬一呢?
萬一他來了呢?
萬一他就帶了幾十騎呢?
萬一此刻他正帶著幾十騎在撤往長安的路上呢?!
雖然郿塢的橋沒了,可是郿塢往東四五十裡的武功還有橋!
要是能先曹叡一步到達武功橋,而他恰恰又人少,就能把他堵回郿塢!
要是沒發現蹤影,就繼續往東!往長安方向!
就算隻有萬分之一可能,也是要去試一試的!
一路絕塵。
與此同時。
斜水棧道,幾名腳程極快之人正在往斜穀狂奔,進穀調兵。
斜水岸邊,萬餘軍民動了起來,開始準備造浮橋所需材料。
…
…
郿塢。
一身黑色勁裝的曹叡吃過早飯,在郿塢高處看了看渭水南岸的平原。
沒發現對岸有什麼特彆的動靜,於是終於隨東中郎將蔣濟、散騎常侍陳泰所領百餘騎離開郿塢。
沿著渭水馳道東行。
時不時能看到幾具已經泡得腫脹的浮屍擱淺在渭水畔。
偶有寒鴉啄食。
戰馬不快不慢東馳。
“陛下,咱們得快些了,前麵十裡就是武功了。”蔣濟時不時看向渭水南岸平原,雖然什麼也沒有,但心中莫名慌張。
能不慌張?
堂堂大魏天子,就帶了百餘騎在前線行走,任誰都要毛骨悚然。
但誰能想到呢?
前線原來明明在斜穀口,還有大將軍曹真幾萬人馬遮蔽,又有一條渭水在前,郿塢可以說安全得很。
結果現在郿塢成前線了。
突然,曹叡把馬停了下來。
“陛下,怎麼了?”蔣濟心急如焚,剛剛才讓你快點,你怎麼還不走了?
曹叡若有所思,片刻後叫來中書令:“孫資!”
孫資聞聲心領神會,迅速翻身下馬後又迅速掏出筆墨絹帛。
“詔命張郃郭淮,告訴他們朕已東歸雒陽調兵遣將,命他們不論如何都不許下攏山。
“就是關中丟了也與他們無乾!
“他們的任務,就是給朕保住隴右!”
中書令孫資早已將絹帛靠在戰馬身上,腦中迅速將天子口語轉譯成嚴謹的文字,手上奮筆疾書,不過須臾便畢,最後遞給曹叡過目。
曹叡首肯:“命送信之人不要走沿途郵驛。”
郿塢成為前線,郵驛也不安全了。
孫資迅速將帛書蓋章封裝,遞給一騎,命其從小路送往隴右。
曹叡繼續打馬東走。
事實上,半夜醒來得知蜀寇重新奪得兩處營寨與糧草後,他便已經給張郃、郭淮連夜去了一詔。
但那封詔書隻告知二人,大將軍曹真兵敗身殞,命二人無論如何都不許下隴山,卻是沒說他已經離開長安東歸雒陽。
如今蜀寇有糧草為繼,舉大兵出斜穀已成必然。
若是再隔絕交通,張郃郭淮就很難再收到長安的消息。
到時候,二人不知關中虛實,就算先前有詔,也有不小的可能會下隴山赴長安來救駕。
東行數裡。
前麵就是武功。
突然有一騎驚恐高呼。
“陛下!不好!”
眾人聞聲一愣。
順著其人視線望去,儘皆毛骨悚然。
卻見秦嶺山腳,幾乎在他們視線的儘頭,不知數十還是數百騎正與他們幾乎平行,卻以比他們更快的速度往長安方向疾馳。
“不好,蜀寇在想前麵把我們截住,陛下快跑!”蔣濟見狀已是驚慌失措。
曹叡整個人汗毛乍立。
片刻後卻是打馬東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