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水。
戰場。
自從馮虎吼出那句主辱臣死又奮戰格殺身前十數曹卒後,陣前曹軍震恐,連連後撤,漢軍原本幾近崩潰的士氣得到了巨大的提升。
天子就在身後。
金吾纛旓就在身後。
普通士卒對此或許未必有太多想法,但幾乎半數軍官都已激奮得瞬間紅了眼。
一個個跟馮虎、傅僉、柳隱等將校一般無二,開始身先士卒,虓叫著怒吼著,帶著各自部曲不要命地向前衝殺。
於是乎,原本節節潰敗的漢軍竟詭異地出現了片刻突進之勢。
手扶金吾纛旓挺立漢寨門前的趙廣,目光死死盯著戰場,看到這一幕時簡直呆滯,緊接著整個人止不住激動得發起抖來。
事實上,他也是第一上戰場。
所以,對於手上這麵金吾纛旓究竟能對戰局起到何種作用,他是不敢確定的。
然而眼前的事實在告訴他,當一位願意屈尊降貴,舍得付出代價收買將士人心的親征天子,將其金吾纛旓壓上陣的那一刻,士氣的提升是肉眼可見且又不可估量的。
戰場的另一頭,曹真顯然也發現了漢軍詭異的變化,目光很快便捕捉到那麵立在漢寨門前的金吾纛旓,心中升起些不屑。
他不覺得偽帝會親臨戰陣,隻覺得那又是偽帝的詭計多端,不過是派人攜金吾纛旓來提升士氣罷了。
但無論如何,此舉確實遲滯了大魏將士的進攻,大魏陣線幾乎全線都在後退。
沒有過多猶疑,這位大魏的大將軍劍指那麵金吾纛旓,暴怒大吼:
“奪此旗者,賞千金,封列候!”
親兵速速四散傳令。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魏軍陣線迅猛前突。
最前排扛線的魏卒直接被友軍推著擠著,不由自主地前衝。
漢軍與魏軍很快再次接陣。
體力不如魏卒的漢軍再次陷入了苦戰,但已經激昂起來的士氣卻不如陣線一般那麼容易消退。
各部軍官指揮得當,精銳甲士與敢死戍卒不斷交叉掩護,一波撤退一波擋住。
撤退到位的將士又立馬回頭結陣,掩護身前戰友撤退,交替往複。
很快,漢軍頗有組織地退到了寨前,率先撤回漢寨的將士,開始憑借著提前修築的防禦工事,組建起了堅固的防線,掩護前方扛線的漢軍將士成功撤退。
曹軍腳步暫止鹿角壕溝之外。
曹真於遠處駐馬,其後找到一個稍高的土坡朝漢寨望去,迅速便找到了漢寨的薄弱處。
命令一道接著一道傳下。
親兵勒馬奔命。
曹軍很快分散移動了起來。
與守城一樣,小城好守,大城不好守,小寨好守,大寨不好守。
漢寨連綿不絕七八裡,而漢軍本就隻有兩萬三千餘人,奔逃潰卒幾乎五六千,陣亡與降敵者又幾乎三四千。
靠最後這一萬多人,根本不可能守住如此大的營寨。
曹軍很快便奔襲到戰場的北側,從民寨處打開了破寨的缺口,不斷湧入其中。
其後,又由北向南,向著那麵金吾纛旓殺去。
好在寨內民夫早就被安排轉移,倒也沒造成騷亂。
但漢寨顯然已經守不住了。
…
…
斜水西岸。
一名銀甲銀盔,負弓扶劍的年輕將軍立在金吾纛旓之下。
另一名手扶金吾纛旓的小將對著他紅眼急訴:“陛下,您以後萬不可如此弄險了!”
方才他持纛到寨前站定後,便全神貫注看著著戰場,根本沒有發現這位陛下是何時靜悄悄偷摸走到他身後的。
直到戰場中不知是數百還是上千人齊聲大吼“主辱臣死”,那位陛下不知為何突然默默前移到他身側,他才從那位膽大包天的陛下粗重的呼吸中回過神來,緊接著悚然一驚。
“與他們相比,朕冒的這點險算得了什麼?”劉禪聲色複雜。
很快,趙雲、傅僉等人的帥旗、將旗出現在下遊河岸,結陣相守。
中軍的馮虎很快也率部趕來。
緊隨其後追來的曹軍並不太多。
寬不過三米的河橋,深幾乎兩米的河道,此刻就是最好的防禦工事。
在追到橋頭之後,見到對岸的漢軍已經結好陣勢,嚴陣以待,追擊的曹軍士卒終於放棄了追逐,止步於橋頭岸邊,等待指揮。
這場戰役暫停片刻。
兩三百米長的木橋上,麵無人色的馮破虜在親衛的攙扶下,一瘸一拐,踉踉蹌蹌向金吾纛旓走來。
劉禪棄了護衛,緩緩穿越身前結陣的將士,走到橋頭,最後一把將這位已經被凝固的黑血掛成血人的虎將攙住。
然而早早就準備好的台詞,在這一刻卻不知為何忘個精光。
他隻能沉默地攙著。
…
…
斜水東岸。
曹真率領著親軍趕至。
對岸的漢軍此刻已經嚴陣以待。
此時衝過去,顯然是不智之舉。
他抬頭看向聳立在漢軍背後那座五丈塬,似乎在期待著什麼。
“全軍結陣!準備過河!”
命令很快傳達下去。
那名叫作來義的降將此刻與軍師杜襲一齊來到了他身邊。
曹真目光並不友好地看向來義:
“來校尉,你可知道偽帝有何謀劃?是不是佯敗,想詐我過河?”
來義頓時搖頭:“稟大將軍,降臣不知!”
曹真一臉懷疑:“連你一個校尉都不知?”
對麵漢軍就兩萬多人,校尉已經是主帥以下的第一序列。
劉禪要是有什麼謀劃,雖然不會告訴小卒,但一個校尉都不知道,顯然有些不可信。
來義看出了曹真眼中的懷疑,趕忙解釋:
“稟大將軍,臣確實不知,偽帝隻說,丞相…葛賊已有破敵之策,讓我們隻須奮力作戰,則此戰必勝。
“但具體是何謀劃,無人知曉。”
曹真聽到此處,看了眼杜襲。
那降將來義又道:
“大將軍,事實上,我們大部分人都覺得…這是偽帝的托詞。
“葛賊向來穩重謹慎,絕非詐敗出奇的弄險之人。
“我們這些人私底下都說,偽帝大概是想趁葛賊出兵隴右,無人挾製於他的大好時機,到前線賺軍功攬威望來的,以求能將偽漢權柄從葛賊手中奪回。”
曹真對此不置可否。
然而片刻後,來義眼睛一亮:
“對了大將軍,偽帝來軍營的前幾日,賊帥趙雲有一次從營外回來,臉色很差,發了一通脾氣,誰也不敢靠近。
“剛開始我們不知道是何原因,但是過了幾日,偽帝便大張旗鼓到軍營了。
“我們便猜,應是賊帥趙雲與偽帝有過爭執。”
曹真略一詫異,看向軍師杜襲。
杜襲沉吟片刻,回應道:
“大將軍,仆以為,這大概也是偽帝故意演給我們看的吧?”
曹真思慮片刻後卻扯起嘴角笑了笑,搖了搖頭:
“我以為倒未必。”
杜襲投來詢問的眼神。
曹真扭頭看向斜水對岸那麵金吾纛旓,思慮片刻後緩緩道:
“我以為,軍師之前說的不錯。
“那偽帝大張旗鼓來此,確實是在效仿董卓。
“而明明不敵於我,卻仍要負隅頑抗,與我們有今日一戰,大概也確實如軍師所言,不過欲效韓信,引斜水來擊我半渡。
“但,這或許便是那趙子龍與他有所爭辯的原因了。”
說著,曹真冷笑一下:
“不過是看了兩篇兵書奇計,便自以為能夠左右一場戰役的勝負,豈不可笑?
“我若是那趙子龍,聽到那偽帝竟然要用將士性命來做賭注,怕也是要恨得以頭搶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