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
斜穀口。
四五百名身穿蜀服的漢軍將士在斜穀棧道的儘頭建帳立卡,不許任何閒雜人等通過。
一名白盔白甲的白袍小將坐在棧道邊上,兩腳懸空,極目望北。
視線的儘頭,便是那座四十年前由董卓所建,被叫作郿塢的塢堡。
這便是居高臨下的好處了,曹軍自郿塢行軍至漢軍營前,至少需要一日時間。
他們這些山上的漢軍便能在第一時間觀測到敵軍行進。
曹軍隻要一離開塢堡,他們便能通知山下做出應對。
白袍小將看遠處好半天沒什麼動靜,於是目光便又轉向近處的漢軍營地。
從這個高度看去,有經驗的人其實很輕易就能看出,這一大片看似能容四五萬人馬的營盤,其間的人來人往與這片營盤實在不大相符。
過於稀疏了。
目光又看向更近處的秦嶺山腰,不斷有負責樵采的士卒背著一捆捆薪柴緩慢下山,往漢營而去。
忽然,他隱約聽到一陣鼓吹之聲從身後的斜穀棧道傳來。
帶著疑惑,他回身看向斜穀棧道最後一個大轉角。
隨著不斷在兩山間回蕩的鼓吹之聲越來越近,兩個舉著棨戟的騎士最終出現在他的視線裡。
他先是一怔。
又過了一陣,當所有二十四名手持棨戟當先開路的騎士全部出現,那個白袍小將臉上的表情變得越發怪異。
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以二十四棨戟開路,是天子出行的儀仗。
很快,由青白赤黃黑各六麵組成的所謂五色龍纛,便全部出現在棧道上,迎著峽穀的風招展不已。
中間,一杆犛尾作頂的三旓金吾纛下,一人擐甲戴胄,勒一匹白馬緩緩前馳。
“小趙將軍,怎麼這麼大的陣仗,這是誰來了啊?”趙統身邊那名軍司馬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陣仗。
“看到中間那杆犛尾作頂,帶著三條旓尾的龍纛了嗎?”
趙統問道。
“你覺得還能是誰?”
那軍司馬搖搖頭。
趙統撇撇嘴:“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那玩意叫金吾纛旓,乃是天子大駕專用,金吾纛在此,則意味著咱們大漢天子也在此處。”
“啊?!”那名軍司馬被震得張目結舌,“天子怎麼來了?!”
趙統搖了搖頭。
他前幾日本來以為天子隻是打獵遊玩跑到箕穀來了,結果誰知這位天子不知怎的,把他的父親惹得生了頓悶氣,喝了頓悶酒。
誰曾想,卻是今日帶著旌旗鼓吹全副儀仗來了?
而且居然還一身盔甲,這是來兩軍陣前耀武揚威?
所以,那日父親才如此生氣?
那軍司馬忽然想到什麼:“難道說,丞相在隴右已經贏了?!”
趙統本來想搖頭。
因為他父親分析過,若是丞相隴右得勝,消息會第一時間傳到箕穀,而不是成都。
但最後他還是對著那位軍司馬振奮著點頭道:“有可能,否則天子不可能離開成都來前線督軍!”
事實上,軍中隻有極少數人知道這一支出斜穀的人馬是疑兵,也隻有極少數人才知道,斜水右邊那座大營究竟有多少人馬。
所謂事以密成,語以泄敗。
要是連一個小卒都知道自己是疑兵,都知道自己有多少人馬,那這個消息很快就傳到曹營了。
兩軍對陣,不管是哪一方都會不吝錢帛名位拚儘全力從對方那裡購求消息。
不論是哪邊,不論是什麼時候,從來都不會缺少間諜,或者說叛徒。
除非用兵之人是庸才。
天子騎駕很快便要到趙統近前,趙統卸了刀弓弩矢,上前參拜:“見過陛下,臣趙統奉命守護棧道!”
劉禪翻身下馬扶起趙統,之後將趙統帶到遠離部曲的位置,從腰間取下自己的配劍遞了過去:
“小趙將軍,這是先帝配劍,勒有尚方二字。
“事有不偕,可先斬後奏,請小趙將軍屆時相機行事。”
趙統神色震動,想伸手去接,卻發現手居然有些抬不起來。
他一個牙門將,持尚方斬馬劍先斬後奏,相機行事?
屆時是何時?
為什麼會事有不偕?
為什麼要相機行事?
為什麼要先斬後奏?
天子不是出來玩的?
還沒等他捋順腦子裡的一團亂麻,天子便已經將他的手拉起,將斬馬劍鄭重地送到了他手上,其後轉身而走,翻身上馬。
許久,天子的金吾纛旓踏上了關中平原。
幾千隨行人馬此時也都全部通過了趙統等人建在棧道上的關卡。
壓陣的,是鄧芝。
已經把天子所賜尚方斬馬劍配在腰上的趙統,見到鄧芝示意他噤聲之時驚訝萬分。
他們這些人是今日上午才被派過來建帳設卡,把守棧道口的。
所以對於鄧芝究竟何時通過了棧道去迎接天子並不知曉。
鄧芝把趙統帶到了無人處,看了眼趙統腰間那柄斬馬劍後拍了拍趙統的肩膀:
“事以密成,語以泄敗,陛下把社稷重任托付給你,可勉之!”
趙統隻覺腿軟。
事以密成,語以泄敗?
陛下到底在謀劃什麼?
社稷重任怎麼就托付給我了?
…
…
破曉。
郿塢。
仍在睡夢中的曹真聽到了一陣敲門聲。
沒有絲毫不悅,他趕忙起身,顧不得穿鞋便直接跑去開了門。
“大將軍,塢堡外來了個蜀寇,說是有重要的消息要報!”
曹真頓時一喜。
這麼多日,灑出去這麼多錢,總算換回來一個消息了!
“傳。”
“唯!”
過不多時,一個看起來獐頭鼠目的黑衣男子走到了曹真所在的議事廳中。
曹真臉上掛起了假笑:“說吧,你想要什麼?”
那穿著黑衣的人問道:“您就是大魏的大將軍?”
曹真點點頭。
那黑衣之人喜道:“那我把消息告訴您,您看著給。”
“行。”
“偽漢天子劉禪,昨日中午到了斜穀大營!”
曹真整個人猛的一震,
“什麼?!”
那人於是複述了一遍。
“你等等。”
曹真說著便出了門,吩咐了兩句後又返了回來,坐在正中的草席上一言不發,開始了長長的思考。
隻留下那獐頭鼠目的黑衣人站在大廳中間,像個嘍囉氣不敢出。
很快,曹軍兩千石以上及大將軍府屬全部到了議事廳。
“大將軍,發生何事了?”
大將軍軍師杜襲看了眼議事廳中間那名有些腿抖的小人。
兩下便分辨出來此人是典型的巴蜀長相,於是明白過來,此人應是間諜。
但大將軍表情嚴肅,似乎是不好的消息。
曹真揚了揚下巴,示意那名間諜:“你說吧。”
“稟大將軍,偽漢天子劉禪,昨日中午到了斜穀大營。”
黑衣人的聲音略小,還有些發抖,但仍然造成了所謂一室皆驚的效果。
滿屋子都是大魏二千石以上的將軍校尉,以及比二千石還要貴重的大將軍府屬,卻竟無一人不為此頓感茫然無措,惶惑不安。
“難道說隴右已經敗了?”
“又或者說,隴右那邊根本就是疑兵,蜀寇大軍儘在此處?”
“否則,何以那偽帝會到前線親征?”
由不得眾人不驚。
對方天子都來了,那便隻能是來攬軍功,攢威望,便隻能說明他必是存了必勝之心!
否則斷不可能出現在大軍營中親臨戰陣!
須知道,大魏天子雖也親督大軍入關中,卻也隻是駐蹕長安而已,哪裡敢到郿塢這種前線來!
曹真壓住心驚,問向那諜子:
“你在蜀中是何職位?”
“稟大將軍,領曲軍候。”
曹真頓時皺眉:“你一個小小曲軍候,如何能得知偽帝親征?”
諜子道:“偽帝帶著七八千人馬從斜穀出,大張旗幟,儀仗鼓吹樣樣皆備,幾乎整座大營的人都看見了!”
“七八千人馬?”曹真再次震驚不已,心中更加茫然。
“你沒看錯?”
“我估計有七八千,具體…我也看不出來。”
曹真沉默半晌,問:“你可還有彆的什麼消息?”
“沒…沒有了。”
“那你接下來是準備回蜀營,再為我們打探些消息,還是準備直接領賞?”
“稟大將軍,小人趁著夜色逃了出來,估計等到天明就會被蜀寇發現,小人便是想繼續為大將軍效力,也回不去了。”
曹真點點頭,招來一名宿衛吩咐了兩句。
那名宿衛點點頭,其後徑直走向那名諜子,冷聲道:“走,跟我去領賞。”
那諜子一怔,隨即好像明白過來些什麼,趕忙哭喊著求饒,說自己說的都是真的。
曹真宿衛三兩下把他捉住,其後帶了出去。
曹真等人則任由那名諜子喊叫哭鬨,不做理會。
等那人聲音徹底消失,廳中諸將與大將軍僚屬才終於徹底炸開了鍋,議論紛紛。
他們不明白,過去這五年,那群蜀寇究竟做了些什麼?
斜水右岸那座大營,看起來就已經有四五萬人規模。
如今偽帝竟然又從蜀中帶了七八千人親征。
而隴右又到底有多少人,才能使得隴右諸郡皆叛?
這得不下十萬人馬了吧?
十萬人馬!
在得知漢軍寇略隴右及關中之後,大魏天子從雒陽也就是發了十萬人馬入關中。
蜀寇如何能有十萬人馬?!
曹真之前料定,隴右最有可能是漢軍的主力,於是乎派張郃督五萬大軍上了隴右。
這座郿塢隻有三萬人馬。
剩餘兩萬在長安。
加上安西將軍夏侯楙所領的一萬長安守軍,長安總共也是三萬人馬駐守。
“大將軍,仆以為事有蹊蹺。”軍師杜襲站了出來。
曹真示意他繼續講。
“偽帝為何要大張旗鼓?”杜襲道。
“會不會就是為了讓我們知道,他來了,以此迷惑我們。
“讓我們以為他才是主力,實際上,那座大營可能是座虛張聲勢的空營!”
曹真徑直點頭:“我方才也是這麼想的,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可這會不會太冒險?若那座營是虛張聲勢,那偽帝難道就不怕一個意外,被我們生擒活捉?”
大將軍司馬郝昭站了出來,反對道:
“大將軍,所謂知己之彼,百戰不殆,偽帝暗弱天下皆知,若非心存必勝之念,恐怕不會行此犯險之舉!
“而諸葛亮素以謹慎聞,若沒有把握,又怎麼可能會讓偽帝禦駕親征?”
曹真與杜襲都沉默了下去。
郝昭說的也有道理。
如此弄險,太不像諸葛亮與劉阿鬥的作風。
事實上,蜀中不少大儒名士與陳群、鐘繇、華歆、王朗等魏國名士常年書信往來,透露過許多諸葛亮與阿鬥的消息。
諸葛亮如何且不說,那阿鬥完全就是個廢物,被諸葛亮架空了。
天子說的『亮外慕立孤之名,而內貪專擅之實』就是此意了。
曹真道:“不論如何,先去長安把消息告訴陛下吧。”
…
…
長安。
曹叡聽到劉禪親臨漢營的消息時正在用膳。
他隻是神色微微動了動,手中羹湯一勺接著一勺入嘴,示意大將軍軍師繼續說。
“陛下,臣以為,不如讓大將軍移軍斜穀口,彼是虛是實,一試便知分曉。”
曹叡仍不說話。
他身邊的宦侍便道:
“陛下正在用膳,請大將軍軍師到殿外稍候。”
杜襲拱手小步倒退而走。
雖然他也聽說過一些流言,說這位陛下似乎是因為口吃所以才沉默寡言。
但在聽到劉禪親征後,居然沒有任何情感外露。
既不慮其虛而生貪,亦不慮其實而生恐。
這足以說明這位陛下的心性,比絕大多數人想象中的強得多。
而所謂的沉默寡言,在此時的他看來,倒有些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沉毅明斷之感了。
過了一會兒,那名身著白衣的宦侍走了出來,宣旨道:“陛下命大將軍靜觀其變,等隴右消息。”
“是!”
杜襲退走,更加感慨。
過不多久,受曹丕遺詔托孤輔政的大魏司空陳群,奉詔入殿。
“陳司空,大將軍傳來消息,偽漢劉阿鬥舉兵近萬,親臨斜穀口大營勞軍督戰,你怎麼看?”
曹叡說話時神色頗為輕鬆戲謔。
反觀陳群,卻是頓時麵露震駭之色,久久說不出話來。
許久之後,陳群急諫:“陛下宜速歸雒陽!”
在曹叡親征前,絕大多數朝臣都勸他不該離開雒陽以身犯險。
最近這幾日,已經有謠言從雒陽傳來,說天子已崩,還說他們這些從駕的群臣,已經準備迎立雍丘王曹植為帝。
天子也聽說了,卻仍然不為所動。
但無論如何,天子剛剛離開雒陽一個月,關東就已經暗流湧動至此。
而如今偽漢的天子居然也禦駕親征,而且居然又從蜀中帶來了近萬人馬。
陳群實在不能不心慌意亂,以為天子實在沒必要犯如此大險。
“諸葛亮是個怎樣的人?”曹叡並不理會陳群勸諫,問道。
陳群道:“王佐之才。”
曹叡又問:“如果你是他,你會讓劉阿鬥親征箕穀嗎?”
陳群:“不會,諸葛亮非弄險之人。”
曹叡又問:“那劉阿鬥為何會來?”
陳群想了想:“臣不知也。”
曹叡笑了笑,隨即轉身離去,把這位大魏司空撂在原地。
陳群不知道,他卻知道。
這位偽漢的天子,怕是和他一樣的想法,想趁此時機收回些屬於自己的權力罷?
且看鹿死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