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傍晚,楊複禮、韓攸寧夫妻兩個才姍姍來遲。
鄭太後:……
已經氣過了頭,反倒沒有那麼氣了。
她盤膝坐著,並沒有因為帝後夫婦的到來,就改為比較正式姿勢。
雖然沒有臉色鐵青、開口訓斥,但這種過於“家常”的坐姿,就足以表明她的態度——哀家,很生氣!
楊複禮自然是學過禮儀的,看到鄭太後這完全不顧體麵的隨意坐姿,即便自己是親兒子,都有些過於隨意,而對方卻還是在繼子、繼子媳婦麵前如此做派,就表明這位是在賭氣。
為什麼賭氣?
當然是帝後沒有回宮後第一時間來給她請安嘍,這顯然就是不把她這個便宜繼母放在眼裡啊。
好啊,你們不看重我,我索性也不用給你們客氣。
左右我這是在自己宮裡,對著自己的兒子兒媳婦,隨意些,還能說成是更親近、更沒有架子。
這種事兒,就算說出去,朝臣們也不能苛責一個老太後。
畢竟,我和帝後是“一家人”,我們私底下隨意些,也是一家和睦的體現呢。
楊複禮:……這老虔婆不會以為,這樣就是對他和阿寧的羞辱?
嗬嗬,慢說盤膝而坐了。
就是箕坐,楊複禮和韓攸寧也不會在意。
箕坐,至少還是坐著呢。
對於楊複禮這種從小在市井討生活的小混混來說,他見過太多的婦人當街撒潑打滾,還有婦人互罵、互撕頭發的精彩畫麵。
箕坐,這是對上流社會、對世家以及傾慕世家的貴人們的無禮與粗鄙。
而楊複禮骨子裡就不是“貴人”,貴人間的羞辱、算計,楊複禮根本就不在乎。
他懂,但他真覺得不是事兒。
至於韓攸寧就更好說了,她都不是古代土著,在她熟悉的現代裡,人們想怎麼坐就怎麼坐,不想坐都可以躺著。
左右這裡也不是什麼正式場合(鄭太後都認為不是,那就不是吧),自然是怎麼舒服怎麼來?
這對夫妻,真的沒有覺得被冒犯。
他們甚至還想“客隨主便”。
楊複禮更是被喚醒了小流氓的一麵,沒有像剛進門時的嚴肅、正經,而是忽然間,背脊鬆了,肩膀垮了,整個人從裡到外都透著一股吊兒郎當。
鄭太後微微蹙眉,這豎子怎麼了?
哀家還什麼都沒說呢,他怎麼就、就開始變身小流氓了?
倒是規規矩矩跽坐在鄭太後身後的鄭七娘,眸中閃過一抹光芒。
楊複禮沒有恭敬的行禮,而是“隨意”的一屁股坐在了木地板上。
鄭太後瞳孔猛地收縮,這個豎子,好生無禮。
不行禮也就罷了,居然還——
“還是阿母這裡鬆快!到底是一家人,不用講究外頭的那些繁文縟節!”
韓攸寧在鄭太後即將發飆之前,微微欠了欠身,就跪坐在了楊複禮身邊。
韓攸寧的坐姿,既不似楊複禮這般“豪邁”,也不如鄭七娘的板正,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說規矩,肯定不規矩。
可若是粗魯,就有些嚴苛。
韓攸寧的做派,才更像是一家人在一起的隨心所欲。
嗯嗯,就跟鄭太後一樣,會讓有計較的人心裡不舒服,可又無法拿到明麵上傾訴怎麼個不舒服。
鄭太後:……好啊!又是這樣!這對夫妻,似乎最擅長如此。
一個嬉皮笑臉的耍無賴,一個半規半矩的打圓場。
紅臉白臉,倒是分配得剛剛好。
唯有鄭太後這個把規矩印刻到骨子裡的老人家,會被這套組合拳氣得喉噎胃疼,偏偏還不能發作。
已經老邁、且失去權利的繼母,與正當壯年、九五之尊的繼子,本就關係微妙,艱難的維持著平衡。
一旦鄭太後發飆,率先打破了這個平衡……
呼吸
鄭太後默默的一番吐納,總算壓下了胸中翻滾的怒意。
她順著韓攸寧的話,皮笑肉不笑的說道:“皇後喜歡就好!”
她沒有像以前一樣,裝模作樣的稱呼韓攸寧為“阿韓”,或是更肉麻些的“阿寧”,而是直呼“皇後”。
鄭太後就是想提醒韓攸寧:這裡不是尋常百姓家,是皇宮。
就算是再“家常”,也要講規矩、講體統。
真當哀家隨意些,你們就忘了哀家的身份?
我不是普通繼母,我是皇太後!
“喜歡!阿母這裡,本宮自是喜歡!”
韓攸寧笑得溫柔、謙卑,可說出的話,暗中帶著鋒芒。
鄭七娘的眼睛更亮了:好個犀利的韓皇後!
誰說她出身寒微,不懂規矩,上不得台麵?
或許,人家真的不懂所謂的世家典範,但人家心態鬆弛,不卑不亢,總能用最平靜的方式,刺激得對手發瘋。
要知道,這種“表麵溫和,實則卻能讓對方感受到來自靈魂深處的超越階級的蔑視”的高貴,才是世家的精神核心。
出身世家的鄭太後,沒能讓寒門出身的兒媳婦感到自慚形穢,羞憤欲死,反倒被人家氣得臉色發白……姑母,你又輸了!
唉,都不是在正式場合的正麵交鋒,也沒有唇槍舌劍的激烈對決,就是輕飄飄的幾句話,鄭太後與韓皇後,高下立判啊!
鄭七娘是鄭太後的嫡親侄女,但她更是鄭家精心教養出的未來皇後。
她聰慧,有格局,更有心胸。
這種見識與氣魄,並不是讓鄭七娘把“皇後”當成執念。
鄭七娘真正的偏執是權利,是家族的榮耀與昌盛。
【楊複禮與韓攸寧,是否琴瑟和鳴、鶼鰈情深,不敢確定,但唯一能夠確定的,就是帝後‘合作’默契,他們兩個是個整體,正在對抗著以姑母為後的世家、權貴!】
【其實,如果不是為了感情,而是為了利益,那才是最可怕的。人心易變,利益卻不會!】
【這樣的帝後,他們兩人之間,是容不得第三個、第四個外人的。】
【且,我的身份,以及我的驕傲,我必須是皇後,而非什麼四妃。哪怕是貴妃,說到底,也終究是個妾。】
鄭七娘一邊默默圍觀鄭太後與帝後的言語機鋒,一邊暗自琢磨著。
就在這個時候,已經贏了一輪的帝後,由皇帝楊複禮開了口:“阿母,有件喜事,我要與你商量。”
嘴上說著“商量”,楊複禮的態度就是“通知”。
“朝上的那些禦史們說得對,新皇登基,確實是普天同慶的大喜事,理當施恩天下!”
楊複禮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
明明說的是正經事,可就是透著那麼一絲的不正經。
鄭太後不忍直視,可又被他樹話裡的內容所吸引,不得不看向他:“哦?陛下也覺得應該大赦天下?”
鄭太後的語氣裡,都帶著幾分期待。
倒不是說,需要被大赦的罪人中,有她鄭氏的族人。
一來,大赦是規矩,楊複禮一個半路殺回來的平民皇帝,憑什麼亂了規矩?
二來,鄭家雖然沒有族人需要大赦,鄭家的姻親卻有的需要啊。
世家本就枝繁葉茂,姻親更是盤根錯節。
雖然世家不是鐵板一塊,很多時候也會相互攻訐。
有人得勢,有人敗落……這都非常正常。
但,世家終究是世家。
一方敗了,不得不遠離中樞,甚至是被流放,此番爭鬥就算是有了一個結果。
若是有機會,能撈一把是一把。
畢竟大家除了是政敵,還是親戚呢。
再者,即便被赦免,這些人也不可能一躍飛回原有的等級,繼續跟老對頭死磕。
他們要從頭開始,甚至需要向對頭屈服。
……不管有著怎樣的恩怨情仇,但都是世家內部的事兒,容不得外人(包括皇帝)置噲。
而大赦,就是上一輪洗牌後的補救。
知道有大赦,某些家族行事起來,才會無所顧忌。
若是大赦的路都被堵死了,有些膽子小的末流世家,可能就要變成屈從於皇帝的走狗了!
“沒錯,確實要施恩天下!”
楊複禮雖然嬉皮笑臉,卻沒有露出一絲一毫的文字漏洞。
他可不是要大赦天下,而是施恩天下。
大赦與施恩,還是有著極大的不同呢。
鄭七娘:……嗯?施恩天下?不是大赦!
莫非——
就在鄭七娘暗自狐疑的時候,就聽到楊複禮繼續說道:“這事兒,還要謝謝阿母,若不是阿母安排嚴嬤嬤去教養阿昭,我還想不到呢。”
鄭太後滿心期待著楊複禮說出“大赦天下”的話,一時間,竟沒有留意楊複禮話裡的重點——明麵上,嚴嬤嬤並不是她的人。
嚴嬤嬤,是元後故人啊。
是宮中的“中間派”,沒有被任何一方的勢力所拉攏呢。
楊複禮這個外來的皇帝,又是怎麼知道嚴嬤嬤的根腳?
鄭太後忽略了,鄭七娘卻敏銳的抓住了。
她顧不得“含蓄”,忽然抬起了頭。
她就看到相貌極好,卻一臉痞笑的楊複禮,裂開嘴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唉,我從來都不知道,做宮婢竟是這般的苦。”
“一入宮門深似海,此生再難見父母!就像嚴嬤嬤,入宮二十多年,父母可能都已離世,她們卻連儘孝道的機會都沒有。未來,更是要老死宮中,真真可憐!”
“這些宮婢,大多都是良家女子,不該如此淒慘!故,朕欲放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