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棠很少從彆人那裡得到評價,因為人們懶得評價一個不上不下的人。
所謂不上不下,意味著既不過得令人豔羨,又不至於悲慘到令人同情。
人們甚至懶得注意到一個不上不下的人。
所以當宋鬱露出一個並無惡意,十分純粹的笑容,卻又說她“可憐兮兮”的時候,燕棠並沒有太理解其中的含義。
不過被學生用這樣的詞形容,她還是有點兒不好意思。
“那是質樸。”燕棠佯裝淡定地糾正,並且現場教他中文怎麼寫。
她又用俄語說:“質樸是工人階級的偉大品質。”
宋鬱被逗笑了。
於是場麵並沒有變得很尷尬。
燕棠儘量遮掩她身上那種因為平庸而顯得空洞的神采,以便在人前——尤其是像宋鬱這樣朝氣蓬勃、前途無量的少年人麵前的局促。
但生活裡不是沒有好事,比如給宋鬱輔導中文的事就算正式定下來了。
兩份工作捏在手上,燕棠按照緊急程度排序,先集中處理宋鬱這邊的事情。
輔導預科補習考試倒還好,反倒是陪同他參與訓練溝通要更麻煩一些。
她花了一天半的時間,把宋鬱那本關於格鬥的筆記都通讀了一遍,做成中英俄三語的對照版本。
這本子前麵一小部分的字跡還很稚嫩,大概是宋鬱小時候的字跡。
上麵還有一些孩子氣的小抱怨,諸如“被抱摔很疼,可媽媽說英雄不能哭”。
除此之外,另一些記錄則有些令人驚愕,充滿了好勇鬥狠,甚至顯得有些無情。
“我練習掃踢的時候讓維克托休克了,我本來以為他會死。大家擔憂維克托變成傻子,但他的腦子和豬本來就沒有區彆,否則他不應該當著我的麵嘲笑我的中國血統。”
況且根據紙張磨損程度,前麵這幾頁看上去都沒被翻看過,反而是後麵那些密密麻麻的正經的格鬥心得有許多不同時期的補充記錄。
估計就連宋鬱自己都忘記他小時候曾經寫過這麼惡狠狠的東西。
周一早上八點半,燕棠準時登上了來接她的車,這是宋鬱在合同裡加上的優待條件,
她毫不意外地發現宋鬱也在車上,跟他打了個招呼,在他身邊坐下。
宋鬱戴著藍牙耳機,用手機看比賽視頻,燕棠注意到他額角的傷痕稍微變淡了些,泛著淺紅,在白皙的皮膚上還是很明顯。
車內一片安靜,她看向窗外。
街景變換,車很快抵達目的地。
s onster雖然位於中關村地帶,但因為外部裝修低調,如果不是上次在門口碰到宋鬱,燕棠還真沒有注意過這家格鬥俱樂部。
相比低調的外部裝修,s onster內部占地麵積卻很大,粗獷的工業風設計,也許是時間還早,還沒有什麼客人來這裡訓練。
“地上一層是給報課的普通會員使用的。”
宋鬱帶著她乘坐電梯往下。
“我們隻在地下一層訓練。”
電梯門叮一聲打開,燕棠被眼前看到的畫麵驚到。
這裡麵積大得驚人,明亮的燈光照亮黑色八角籠、牆邊吊著一排整齊的柱形沙袋、不遠處是各式各樣的訓練器材。
娜斯佳將宋鬱的格鬥訓練描述為“興趣班”,燕棠以為他頂多是那類每周保持著固定訓練時間的業餘愛好者,出於興趣還會參加一些比賽罷了。
但顯然不是這樣。
這裡是供職業格鬥運動員訓練的場地,還有專門的會議室、營養室、理療室。牆上掛著訓練計劃和賽事日程,還有一整麵選手參加比賽的照片。
燕棠走到照片牆前,立刻注意到了最新的那一張。
這是宋鬱的比賽照片。
八角籠中,聚光燈下,地麵上的血跡或是噴濺狀,或是在人體摩擦之下呈淩亂驚悚的痕跡,籠外的觀眾則都在振臂高呼,興奮不已。
在原始而暴力的氛圍之中,宋鬱站在台上,額角的傷比現在還要猙獰,是一個豁口,淋漓的鮮血一路淌至下頜。
他卻在笑著。
跟燕棠之前在他臉上見到的隨性的、招人喜愛的笑不同,那是屬於優勝者的、睥睨中甚至帶有挑釁的笑容。
“這是我剛剛結束的比賽。”
宋鬱換了一身訓練衣服,遞給她一張紙,是今天的訓練日程。
他的需求是儘快能用中文跟教練和其他選手交流,所以燕棠需要根據他的日常單獨為他製定一份常用語學習計劃。
今天的日常安排得很滿,有宋鬱個人的恢複訓練、賽事戰術複盤會議,他還要給其他選手進行教學。
燕棠幾乎一整天都在說話,到下午五點的時候,嗓子已經開始冒煙。
“裸絞的要點是雙肘形成鎖定的環形,通過對氣管和頸動脈的壓迫使對方失去抵抗”
她翻譯完後,走到一邊拿起杯子緩緩喝水,稍作休息。
訓練台上,宋鬱正在向其他人演示格鬥技巧。
身體前傾,長臂一伸,右手肘內側抵住一位選手的咽喉,左手扼住後腦。
他的語感很強,記憶力也非常好,很快記住了燕棠教他的幾個關鍵詞,這會兒也能半英半中地說話。
“加大壓力。”宋鬱用中文說,清朗的聲音很好聽,“他會窒息。”
燕棠喝水的動作一頓,驚恐地看見那個男生抽搐了一下,在宋鬱鬆手後立刻脫力般向後仰倒。
宋鬱倒是很淡定,熟練地拖住昏迷者後背,拍了拍他的臉,說了幾聲“rex”,那人堪堪醒過來,含糊不清地說了句:“臥槽”
“如果力道過大,裸絞會讓人休克。”
一個女孩兒忽然出現在燕棠身後,向她解釋,“但宋鬱的技術很好,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燕棠回頭一看,發現是那天夜裡見過的grace。
“我叫唐蕊心,你是燕棠吧,宋鬱說你是他的中文老師。”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上次我誤以為你是追他的粉絲了,抱歉。”
“沒關係。”燕棠注意到她話中的另一個信息,“你說他有粉絲?”
“對啊,你上外網能看到。他之前在俄羅斯的頂級格鬥俱樂部irbis lobal,ufc已經在考慮跟他簽約,在圈子內男粉和女粉都很多。”
唐蕊心撇了撇嘴:“我上次是為他好。他來中國訓練的事情還在保密中,免得對手通過行程細節知道他在進行專項訓練,提早製定出對付他的戰術。”
她提起上次的事情,心裡還憋著氣,又嘟噥了一句:“我以前也是他的粉絲以後我要換個人喜歡!”
燕棠驚奇地看見唐蕊心就這麼靠在牆邊打開社交軟件,刷起了收藏夾裡的肌肉男貼子。
她甚至還遞給燕棠看,問:“你覺得誰更帥一點?其實我挺喜歡安德森的,他的外號叫‘小龍’。”
為了掌握那些陌生的格鬥術語,燕棠這幾天也看了不少格鬥賽事視頻。
一些有名氣的選手會有粉絲或者媒體取的外號,但礙於資源有限,她了解的圈內八卦還不夠多。
燕棠好奇地問:“宋鬱也有外號嗎?”
“有。”唐蕊心悄悄湊在她耳邊說,“他的粉絲叫他‘獵手’,但不喜歡他的人叫他‘娃娃臉’。你最好彆在他麵前提,他很討厭那個外號。”
“還有人不喜歡他?”
“當然了。”唐蕊心冷笑一聲:“你很快就會發現了,他要氣人的時候能把人氣死。”
她從手機裡翻出了一張照片,“去年另一個被ufc看中的新人維克托就跟他關係很差,也是打輕重量級的,還經常會在社交媒體上嘴臭他,他倆遲早要對上。”
照片上的人高鼻深目,眉眼銳利,典型的斯拉夫人長相,一整個手臂都紋滿了紋身,隔著照片都讓人感到極其凶悍的氣息。
維克托這個名字真熟悉。
燕棠猛然想起,他是宋鬱的筆記本裡提到的人。
現在關係不好,恐怕梁子是從小就結下了。
宋鬱結束了那邊的訓練交流,朝她們走過來,笑著問:“聊什麼呢?”
唐蕊心迅速收起手機,“不告訴你。”
然後悄悄對著燕棠做了個給嘴巴上拉鏈的動作。
宋鬱也隻是客氣,並不是真的有興趣,這會兒拿起手機回了幾條消息。
一群人結伴往這裡走來,是剛才圍觀練習的那幾位,有男有女,他便一一給燕棠介紹。
教練叫唐齊,也是這家俱樂部的股東之一,唐蕊心是他的女兒,難怪她這麼了解a。
其餘的都是和俱樂部簽約的職業選手,有的正在念大學,有的是高中畢業後就沒有讀書,被唐齊慧眼識珠,簽下來培訓打比賽掙錢。
紅姐捏了把燕棠的臉,憐愛地說:“小燕老師你多大啦?真小一隻,感覺我一拳就能打死你。”
燕棠聽她語氣不像是假的,下意識瞪大了眼睛,往後退了一步。
後腦勺猛地撞上宋鬱的胸口,隨後被他穩穩扶住肩膀。
頭頂忽然響起了笑聲。
她迷惑抬頭,對上宋鬱的視線。他眼裡泛著亮晶晶的光,含著笑意看著她。
其他人竟然也笑了,用慈愛的表情說小燕老師真可愛。
最後還是好心人唐蕊心解答了她的疑惑。
“再弱也不能輸氣勢,她嚇你,你就嚇回去唄。”
“害,這就是沒練過膽兒。”超子說:“宋鬱改天教小燕老師兩招兒,從咱這俱樂部出去的全是好漢,可不能慫啊。”
“就現在唄,反正是休息時間。”紅姐笑嘻嘻。
於是燕棠就被大家熱情地擁上了訓練台。
宋鬱也走了上來,坐在地麵上,對她說:“就教你剛才的裸絞吧。你剛才看過我的演示了,現在對我試試。”
身體接觸在格鬥訓練裡麵相當正常,可燕棠在截至目前的人生裡,既沒真的接觸過格鬥,也沒接觸過男孩子。
她有些緊張。
“伸出右手,上臂內側貼住我的頸部外側,右手掌心扣住你的左上臂,左手掌心抵住我的後腦。”
宋鬱指導她。
燕棠照做。
她的手肘頂著宋鬱的下巴,手臂緊貼著他的肩部,通過最直接的方式感知到少年人結實的肌肉和硬朗的骨骼。
然後發力收緊。
五秒後,不知道是哪一位圍觀群眾忍不住了。
“小燕老師,你使點勁兒,彆光是把他抱在懷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