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隊的食堂裡。
圓滾滾的羊肉餡餃子已經備好,炊事班的戰士都在忙碌著,給即將離開的人,盛上最後一頓午餐。
可訓練場上,值班員已經催促了幾遍,依舊沒有人動彈。
連長落淚,老兵痛哭,列兵迷茫。
裁軍啊,總是那麼的突然,總要有人先走。
程東摘掉帽子,赤紅著雙眼麵向隊列,大聲道:“偵察連!!”
“殺!殺!殺!”
喊殺聲震天,震散了些許離彆的愁緒。
“哭什麼哭,都是老爺們帶把的哭個蛋啊。”程東帶頭擦掉眼淚:“回家不好嘛?”
“記住,我們是軍人,一天是軍人,一生都是軍人,不就是以後不能在軍營呆了,難道不在軍營你們就不是軍人了?”
“不在軍營,你們在這學到的東西,認識的人就不認了?”
“記住,咱偵察連沒有孬種,聚是一團火,散是滿天星,回家以後多陪陪老爹老娘,以後誰特娘的當老板了,誰混出息了,永遠彆忘記咱們偵察三連。”
“我祝願同誌們以後在的日子裡,蒸蒸日上,心想事成。”
“現在,全體都有,向右轉,目標食堂,三路縱隊,跑步走。”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踏踏踏
雄壯的腳步聲響起,隊列開始在連長的指揮下,衝向食堂。
偵察連大門崗外,汽車連的兩輛車已經到位,等待著送人離開。
可平日裡,吃個飯就跟有人搶似的,一個個狼吞虎咽的戰士。
今天卻沒什麼胃口。
所有人,坐在那裡呆呆的看著滿盆的餃子發愣。
陳默坐到三班這邊,想最後陪同兩個兄弟,吃完這上車前的一頓飯。
其實兩天前,連裡的列兵就知道要退伍的事了,楊大力還好,他生性就跳脫一些,除了情緒低沉,偶爾抬頭時,目光閃過一絲迷茫之外。
沒有過多的傷感。
李誌昂就表現的比較明顯了。
自從知道自己在裁撤名單中。
這兩天,他很少開口說話,彭威開導,指導員上陣,甚至連長,還有陳默自己都跟他聊過。
李誌昂一直搖頭,重複的說自己沒事,能熬過去,請大家放心。
可當坐到飯桌旁,被一群老兵看著,沒有一人給他搶盆中的餃子,都讓著他時。
第一口餃子吞下肚,李誌昂的情緒就徹底崩了。
眼淚如同決堤般,止不住的流。
“誌昂。”
陳默抬手拍拍他的肩膀,想要安慰,可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能說的話,這兩天已經說了無數遍。
“班副,我”
“我也想當一個好兵啊,我不想走,我還沒學會手槍速射,我全裝還沒跑進二十分鐘,我還沒見過夏天的軍營長什麼樣子。”
“我當兵還不夠一年啊。”
“我都不算一個合格的偵察兵”
壓抑的哭聲,肩膀一顫一顫的抖動,是李誌昂對軍營最大的不舍。
他的哭聲,也讓其他即將離開的人,再也繃不住情緒。
程東站在飯堂入口默默的看著,可他又能說什麼呢。
偵察連的兵,哪怕是列兵,作為連長,他也都熟悉,沒人舍得戰友的離開。
軍人和其他人沒有什麼不同,一樣的庸俗,有一樣的喜怒哀樂。
每當遇到立功授獎,立刻矜持的裝一裝,看見漂亮姑娘,也會在心裡琢磨怎麼娶人家當媳婦,要是碰到想休息或者想偷懶,同樣會找班長死皮賴臉的裝病。
除了正事,沒有他們不敢撒潑打滾的時候。
但也有不一樣的地方。
如果敵人來了,敵人開著戰鬥機,駕駛著坦克大炮來了,有人問他們,作為偵察兵手裡隻有步槍和衝鋒槍敢上嘛?
他們會回答說上個蛋,想啥呢,那特麼人家手裡是飛機大炮啊,上去就是送死。
因為這是如果。
可若是敵人真的來了,當大廣播發動戰鬥命令的那一刻。
這時候誰若是再問。
他們會用握緊的鋼槍告訴你,管特麼敵人開的是什麼,管特麼來了多少人。
身後就是祖國的河山,長城,長江,是親人,是人民,哪怕隻有一把槍,哪怕裝備再落後,至少能替祖國擋幾秒吧?
這輩子,擋幾秒,就足夠了
軍人的榮耀需要一代代的傳承,脫下這身軍裝後,就好好的回家吧。
請放心,祖國會很好,人民會很好,我們將接過你手裡的槍,繼續戰鬥,凶猛前行。
一頓上車餃子,吃的所有人心頭發堵。
最終。
在程東以堅決口吻的命令下,全連還剩下的九十多人,誰都不允許送。
所有人都被擋在食堂裡,看著離開的人,提著來時的攜行包,帶上棉被,一步步的走遠。
上車,啟動。
離開。
不讓送是對的,送戰友的路,送到哪裡才算是終點呢?
陳默站在人群裡,看著一群熟悉的人,一步三回頭的離開,走遠。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
他們當中很多人,幾乎是沒有機會再相見了。
人群慢慢散去,有些回宿舍,有些跑到訓練場路牙子上坐著發呆。
連裡少幾十個熟悉的人,對於留下的戰士來講,也沒有那麼容易適應。
估摸著,得過幾天,才能慢慢恢複到往日的熱情。
陳默歎了口氣,他這邊正準備回宿舍躺著休息會,緩一緩心情時,感覺自己肩膀被拍了一下,回頭發現是老炮。
“班長。”
“嗯,還能適應嘛?”老炮目光中蘊含著擔憂。
不管陳默表現的多好,平時工作多麼努力,可說到底,他終究隻是一個剛進部隊沒多久的列兵。
周勇傑擔心偵察連隻剩他一個新兵,沒有同年兵在這邊,心理上扛不住這種壓力。
“我沒事班長,回去躺一會,休息休息就好。”陳默深呼了一口氣。
有戰友離開了單位,心裡空落落的很正常,他前世同樣是在裁軍時,申請的轉業。
當兵幾年送走了一批又一批人,輪到自己時,卻悄悄的溜走,就是因為受不了離彆的場麵。
這種事經曆多少次都一樣,不可能做到真正的平靜。
“走吧,陪我出去一趟。”
老炮沒講要乾什麼,說完之後就徑直的帶著他來到連部。
誰也沒打招呼,開著連裡的老式吉普,讓陳默坐到副駕駛。
他則是負責開車,發動機轟隆隆的駛離營區。
一路上。
老炮都沒有開口,不過卻在陶村的軍營門口,追上了剛才離開的人。
車輛沒靠太近,兩人隻是坐在車上,默默的看著陶村這邊同樣被裁撤的戰士,提著包裹上車。
陳默看到了楊大力,也看到了李誌昂,兩人都趴在車廂尾部的地方,使勁的隔著大門朝營區張望。
那裡是新兵連訓練的地方。
可能是兩人太投入了,壓根沒發現,距離他們三四十米外,路邊停的車裡,就坐著兩個最熟悉的人。
大概等了十幾分鐘。
陳默沒有下車,主要是下車也沒用啊,還能說啥呢。
不過是徒增離彆的愁緒而已。
等運兵的卡車重新啟動,老炮才打著車子,調頭,朝著陶村相反的方向快速行駛。
陳默也沒問去哪,反正老炮總不會帶著他瞎幾把溜達。
一路風塵仆仆。
這次足足開了半個小時才到地方。
來的也是一處營區。
但從大門崗以及營區占地麵積來看,比偵察連駐地大了三倍都不止。
車子沒開進去。
老炮從車上下來,走到門崗的位置,出示了士官證道:“給你們劉營長說一聲,就說三連的周勇傑有事過來一趟。”
“是!”
門崗執勤的戰士,瞅著一個五級士官,滿臉嚴肅的帶著一個列兵跑過來。
也沒敢怠慢,立刻拿著對講機開始呼叫。
“這是咱們旅的坦克二營,我跟他們營長還算熟悉,稍微等會吧。”
老炮把自己的士官證塞到口袋,隨口對著陳默介紹道。
可老炮說得輕鬆,陳默卻聽得一陣意外。
二營是以前他們新兵八班,朱改團和馮俊嶺分配的單位啊。
下連之後。
陳默也試圖聯係過二營和高炮營,想問問這倆人的情況。
隻不過他認識的人少,加上梁排也沒啥人脈,營區距離的又遠,一直沒問出啥有用的消息。
隻知道馮俊嶺先是被調去炮營,天天提著炮彈訓練,體能跟不上,又被調到了坦克二營的修理排。
彆的不清楚。
沒成想,老炮今天把他給帶到這來了。
“班長,營長說他正在過來,讓你先進去。”哨崗執勤的戰士,通過對講機彙報過消息後。
一路小跑著來到兩人跟前。
老炮聞言,他隻是微微點頭。
而後一點都不帶客氣的領著陳默,兩人就這麼大搖大擺的走進了二營。
新營區,陳默不熟悉。
他隻是一路跟著老炮,走了沒多久,迎麵的大道上就跑過來一名中校,後麵還跟著一個上尉。
“哈哈,老班長,今個怎麼這麼得空,來我這了?”
中校主動敬禮,雖說動作並不標準,但也足夠給麵子了。
畢竟,士官再牛終究是兵,中校再不咋地,人家也是正營級乾部啊。
“沒事,帶秀才過來認認路。”
“首長好!!”
聽到老炮介紹自己,陳默急忙立正敬禮。
“哈哈,叫什麼首長,我叫劉鴻運,是二營的營長,老炮以前也是我的班長,你小子叫我一聲營長不吃虧。”
“是,營長。”
“嗯。”劉鴻運滿臉笑意的打量幾眼陳默,營裡的同誌,見麵或許不認識眼前的列兵。
但絕對聽說過,包括他。
不單單因為老炮的緣故。
秀才在新兵連,包括下連後在那一群老兵窩裡,都能折騰出動靜,更是在比武時,一人拿下兩個獎杯的事,全旅的乾部都知道了。
就現在,秀才那兩個獎杯,還在旅司令部放著呢。
劉鴻運知道偵察連的情況。
這次裁軍,他們主力營被裁的很少,基本都是針對直屬單位,還有機關單位的乾部。
加上七旅主力營正處在第五批換裝的節骨眼上,96式主戰坦馬上要全麵列裝,不可能出現大麵積裁撤的情況。
陳默和劉營長簡單的聊了一會。
幾人就朝著坦克一連的駐地走去,這幫老兵都是心照不宣。
知道老炮帶個列兵過來的目的。
在一連二排四班,陳默見到了手中拿著一本類似手冊的東西,正坐在宿舍門口,撓頭苦背的朱改團。
老朱這邊背得犯愁時,感覺跟前站了幾個人,他下意識抬頭。
發現營長,連長,包括新兵連的班長,班副不知道什麼時候都走到跟前了。
他畢竟不是陳默啊,嘴皮子沒那麼利索,猛的看到這麼多人,急忙起身後,卻一句話也蹦不出來。
甚至,連立正和敬禮都給忘了,整個人局促的站在那。
“行了行了,放你一個小時的假,秀才來了,你帶他熟悉熟悉營區。”
一連長,也就是剛才跟著劉鴻運的那名上尉,擺手說道。
“是,連長!!”
朱改團興奮的搓著衣角,一直等營長和連長走遠,連帶著老炮都走了之後。
他才一臉激動的衝到陳默跟前,擁抱了一下:“班副,你咋來了?”
“班長帶我來的唄。”陳默笑了笑。
不得不說,老炮對他是足夠照顧了。
當然了,陳默也不憨,他知道老炮這麼做的用意,不單單是因為連裡同年兵都離開。
更主要的是,作為文書,陳默已經得到消息,今年提乾的通知很快就會公布。
連長和指導員私底下都做過分析,也找人問過,覺得大概率自己會被安排到最近一批的提乾名單中。
在這種裁軍大動作下,很多之前安排好的事情都會發生或多或少的變化。
並且裁軍不光這一次,後續還會有。
老炮想的是,要在陳默出發之前,和新兵期間的戰友都見一見。
誰知道真去了學院,回來後,又會有什麼大的變動呢。
朱改團屬於神經大條的那一類,他沒發現陳默狀態上有啥不一樣。
隻是興致勃勃的拉著班副,徑直的跑向遠處。
“班副,我跟你說啊,老馮那個丟人的玩意,人家炮營不要他了,他現在跟我一個連,就在四排,我帶你去找他。”
“說真的,我好懷念新兵的日子啊,以前咱們在一塊多好,哎,那時候的我跟特麼抽風了似的。”
“一門心思的想著下連有多好,其實一點都不好。”
走在途中。
朱改團嘴巴還說個不停:“你知道嘛班副,我們班就四個人,這坦克連幾乎所有的班,人數都不多。”
“媽的,就拿我呆的那個破班來說,人家三個都是老兵,一個車長一個炮長,一個駕駛員,我屬於待定。”
“整天讓我背參數,背主炮備彈量,可愁死我了。”
聽著朱改團的牢騷,陳默啞然失笑。
要是背參數都累的話,那偵察連的訓練,可就真的是地獄級了。
一連戰鬥班總共有十二個班,對應十二輛主戰坦,朱改團是其中一個戰鬥班的人。
而四排,屬於全連的維修排,兩人心心念念,一路狂奔的來到四排所在的宿舍。
讓陳默無言的是。
馮俊嶺根本不用特意找,就跟剛才的朱改團一模一樣。
也是被老兵攆到宿舍門口,坐在馬紮上,一手抱著腦袋,一手拿著手冊,正在愁眉苦臉的背誦。
這哥倆的動作,如出一轍。
“老馮,快看誰來了。”
跑到近前,陳默還沒吭聲,朱改團就率先嚎了一聲,語氣中帶著難以抑製的激動。
激動也正常啊。
陳默在連裡混得還不錯,都聯係不上這倆人,更何況他們。
馮俊嶺聽到聲音,他下意識的抬頭,長得跟小頭爸爸似的老馮,瞧見陳默,他先是神情一怔。
而後滿臉不可思議道:“我靠,老陳?!”
“你咋來了?”
“我靠,好久不見了,我聽說你前段時間,參加偵察兵比武還拿了獎杯?”
“來來來,跟我走。”馮俊嶺不由分說的拉上陳默準備回宿舍。
“怎麼了,搞得這麼熱情?”陳默被整的有些莫名其妙。
就算兩個月沒見,他們倆大老爺們。
也不用一見麵就往宿舍鑽啊。
“你是不知道啊老陳,我聽說你比武拿了獎杯,就跟班裡的老兵說,以前我跟你一個班。”
“結果他們都不信,還說我是什麼北洋水師的人,從根子上就不可能跟偵察連的人認識。”
“你得幫我去澄清。”
“對了,北洋水師是什麼意思?”
額
陳默有些犯難,這問題不好回答啊。
“這個咋說呢。”
“你就說厲不厲害唄?”
“厲害,肯定厲害。”陳默笑了笑:“北洋水師從創立到結束,戰績一直很平穩,幾乎沒有什麼太大的浮動。”
“咱們還是不要打擾老同誌了。”
最終,陳默還是沒有選擇進維修班,不是怕丟人,連老炮挑兵的時候都能走眼。
馮俊嶺也不是不努力,他是身材的緣故,根本承受不住稍微強一些的科目。
下連還沒半個月就被調走,連整個高炮營都留不下他,還特意安排到坦克營的維修排。
這種情況,真沒必要跟那幫老兵去理論。
吵到最後,受傷的還是老馮。
由於連長沒給馮俊嶺批假。
三人不能走得太遠,就在四排宿舍門前的空地上,找個地方坐著閒聊。
當得知上麵裁員,李誌昂和楊大力都被裁掉,現在已經離開軍營,正在返鄉的途中。
朱改團和馮俊嶺兩人對視一眼,也沉默了。
可能他們也沒想到,離開了陶村新兵連,這一彆,竟然會差彆這麼大。
還好,這個時候,陳默的心情已經恢複的差不多。
老兵卸甲,亦是出征。
李誌昂他們雖算不上老兵,但至少穿過戎裝,也不算白來部隊走一遭吧。
轉身,可能也是出征。
很多時候,人的悲觀並不相同。
比如馮俊嶺,他其實並不想留在部隊,可調來調去,最終卻留了下來。
李誌昂很想留下,也很努力,可結果卻坐上了返鄉的列車。
再比如。
1999年4月29日上午,陳默正在坦克二營這邊,找戰友閒聊時。
有關九九年五月份提乾入校的通知,已經下達到連隊。
獨屬於陳默的征程,終究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