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華,去村東頭那邊的地看一看水放夠沒有,放夠了我去跟你二爺租牛,把地犁了好插秧。”屋裡傳來薑成才的聲音,木木訥訥的沒有多少生機,隱隱還帶了一絲愁苦。
薑愛華道:“你去田裡看吧,牛我去租。”
薑成才從裡屋出來,手裡端著一個裝滿了麵糊糊的碗,薑愛華看了一眼,在麵無表情道:“又不吃?”
薑成才歎息:“彆怪你媽,她心情不好胃口才弱的。”
薑愛華道:“今天太陽好,叫她出來曬一曬?”
薑成才連連搖頭:“不行,她不想出來,怕見到人。”
又是這副鬼樣子,薑愛華無聲地冷笑了一下,繞開薑成才進了裡屋。
屋裡一股潮濕的悶臭氣,夾雜著濃烈的尿騷味,薑愛華差點惡心得吐出來,但薑成才他們常年累月地住在這間房裡,仿佛嗅覺也失去了。
九十年代農村的土磚房陰暗又低矮,家家戶戶的廁所都跟豬圈修在一起,下麵挖一個糞池,上麵架兩塊木板,中間挖個洞,人就蹲在上麵拉屎,春耕的時候拌點草木灰,就是最好的農家肥。
但白天可以上旱廁,晚上是不敢去的,因為沒有燈,很容易一腳踩空掉糞坑裡,所以農村人都愛在床尾的地方放一個尿缸,晚上起夜的時候就在尿缸裡尿,尿滿了再倒進糞坑裡當肥料。
所以放了尿缸的屋子裡永遠都有揮之不去的尿騷味,家家戶戶都如此,大家都習慣了。
但薑愛華是從30年後穿回來的,早就忘記了這種味道,回來已經一星期了,還是沒辦法接受這股騷臭味。
她幾乎是捏著鼻子進的裡屋,對半躺在床上的羅家珍道:“妹妹給我,我帶她出去曬曬太陽。”總是跟著這樣一個媽悶在屋子裡不出去,孩子都快悶出病來了。
聽說要出去,羅家珍身側那個剛剛一歲的小娃娃一股腦地翻身起來,朝薑愛華伸出小手要她抱。
羅家珍抱住小女兒:“好好的出去乾什麼?彆又惹得人家說閒話。”
薑愛華幾乎是一把就搶過了小妹就把她背到了背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間又騷又臭的屋子。
對於這個得了被迫害妄想症的母親,她無話可說。
在她的世界裡已經把自己責備得體無完膚了,薑愛華沒興趣再補一槍。
反正說一千道一萬,她就是中毒太深了,改不了的。
薑愛華決定無視她。
小妹月華剛剛滿一歲,因為長期悶在屋子裡,臉色又青又白,胳膊小腳像豆芽菜,好像輕輕一碰就要折的樣子,看著特彆讓人心疼。
薑愛華回來的時候看到此時的月華,心疼得幾乎站不住腳。
她再也不會讓任何人虧待月華了。
薑成才看見薑愛華背著月華出來,忍不住道:“又帶她出來乾什麼?你媽——”
薑愛華冷冷地看著他,伸出手:“租牛的錢。”
薑成才驚訝:“你真的要去你二爺爺家?你二奶奶那張嘴——”
薑愛華道:“一張嘴而已,她還敢咬我不成?錢給我。”
薑成才渾身摸了個遍,總算摸出了五塊錢,有點猶豫道:“少一塊,問一問你二爺爺願不願意租三天,我會另外打夠三天的草把牛送回去的。”
薑愛華道:“租三天是吧?三天夠你犁八畝地?”
薑成才猶豫了一下:“夠是不夠的,你二爺爺家的黃牛老了,乾活不是很得力,三天的話看能不能趕出五畝地來,剩下的三畝我再想想辦法……”
想什麼辦法?用鋤頭粗粗翻一遍直接種咯,翻地不徹底隻能全長草,薑愛華家總共八畝地,薑成才這是要放棄剩下的三畝了。
為什麼不多租幾天?薑愛華知道,這已經是家裡最後的五塊錢了。
真是說出來都難以置信,一家五口人,掏空口袋隻剩下五塊錢。
對此,薑愛華另有主意,她接過五塊錢對薑成才道:“我去租牛了,你去田裡看看水吧。”
薑成才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屋後,長長地歎了口氣。
一家人也就薑愛華的性子要強些,敢在她二爺爺麵前說幾句硬話,換成他,每次租牛都被罵得抬不起頭來,隻能灰溜溜地離開。
自從小女兒月華出生後,薑成才的頭再沒在親戚麵前抬起來過,東躲西藏才保下來的孩子,不知道喝了多少符水拜了多少菩薩,誰知生出來還是個女兒。
薑成才萎了,羅家珍連門都不敢出,好像生了三個女兒是犯了天條。
說實話,女兒願意替他去麵對二叔,他心裡竟然輕鬆了不少。
去二爺爺家的路是屋後上坡往左拐,但薑愛華卻往右拐去。
右邊是村長薑錦源家。
她背著小妹來到村長家門外,正好看見村長老婆沈秀蓮正拿著絲瓜囊子在刷鍋,她打了個招呼:“秀伯母。”
沈秀蓮驚訝地看著薑愛華:“愛華來啦?快進來,你妹妹都長這麼大啦~”不怪她驚訝,村裡的人幾乎沒怎麼見過月華,等薑愛華走近,她看了一眼月華那鼻青臉黃的樣子,誇獎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
她隻好轉移話題:“來找你源伯有事嗎?”
一般村子裡來人,都是來找村長解決問題的。
薑愛華也不囉嗦,她把月華放下來,讓她在院子裡麵活動活動,但月華很害怕,巴拉著她的手不肯下來,薑愛華隻好把她抱到身前:“是這樣的秀伯母,我想問下你家的地種完沒有?”
沈秀蓮道:“種完了呀,前天就種完了。”
前天種完了,太好了!
薑愛華道:“我想租你們家的大水牛使使,我們家就八畝地,租兩天就夠了,送回來的時候會多帶一捆草……”
沈秀蓮滿臉驚訝:“租我家的牛?你家不是每年都跟你二爺爺家租的嗎?”
薑愛華道:“他家的老黃牛太老,沒力氣了,還一堆規矩,早上開工不能超過十一點,下午不能早於三點,我怕它真老死在我家地裡要陪他家一頭成年牛的錢。”
想起上輩子的事,薑愛華眼裡閃過一絲陰霾。
薑成才年年都跟薑福添家租黃牛,他家那隻老黃牛已經快二十歲了,連牙都老掉了好幾顆,吃草都不利索,乾起活來更是顫顫巍巍的乾不動,走一行得歇好久才能喘過氣來,上輩子薑成才就是這個時候跟他租牛,結果老黃牛死在了他家的地裡,薑福添一家上門鬨了三天,沒錢賠隻能割地,足足割了四畝地才把這件事揭了過去。
薑愛華家本就窮,原來的八畝田還能吃個飽飯,割走了四畝地後快連飯都快吃不上了。
最可恨的是割走了她家四畝好田當賠償,但那頭死掉的黃牛薑福添也沒放過,殺了吃肉連個牛蹄都沒舍得給薑成才家分一分。
沈秀蓮聽薑愛華這麼一說就理解了,眼裡閃過一抹不齒的神色。
全村人都知道薑福添敢欺負薑成才,而薑成才也是沒點子骨氣,每次都吃虧還伸長脖子讓他砍,彆人看他們一個願打一個願埃也不好說什麼,但背地裡誰不知道薑福添過分!
自家親侄子沒牛使喚,不肯借,要租給他就算了,彆人家租黃牛是一塊錢一天,水牛兩塊,但他明明是黃牛偏偏要收水牛的錢,而且還不能早不能晚,用完了還得管牛三天的草料,真的應了那句老話,不是至親也不敢這般宰你。
沈秀蓮沒想到今年是薑愛華來找她租牛,但她挺佩服她的勇氣的:“我家的水牛是可以租,但是你二爺爺那裡——”
薑愛華就掏出五塊錢:“我們隻要租兩天就夠了,如果他有意見,就叫他過來找我吧。”
有錢不賺是傻子,薑愛華敢掏錢,沈秀蓮還真敢收,她接過五塊錢進了裡屋,找了一塊零的還給薑愛華:“多送一捆草就不用了,你明天用完喂飽送回來就行,彆人租牛都這樣,沒理由到你這裡就要多要一捆草的。”
那敢情好!於是薑愛華背著月華,手裡牽著村長家的大水牛,慢悠悠地朝家裡走去。
走到家門口,二妹妹薑麗華洗完衣服回來了,正站在院子裡晾衣服,看見薑愛華牽著一頭大水牛,她吃驚地張大了嘴巴:“姐,這不是村長家的大水牛嗎?你怎麼牽回來了?”
薑愛華道:“我租的,走,給爸送去,今年我們家不受那鳥氣,叫爸爭取兩天把地犁完。”
“哎,等等我,我也一起去!”薑麗華飛快地把衣服晾好,戴上草編的帽子,跟在大姐的身後朝自家的田地裡去。
三四月時節,草長鶯飛,一路走過去都是在田裡勞作的村民,大家都挽起褲腳彎著腰在田裡插秧,男人們戴著草帽趕著牛犁地,春耕爭分壓秒,他們大部分都已經插了過半的田地,接近尾聲了。
見薑愛華牽著大水牛路過,彎腰的人們驚訝地看了一眼,然後開始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薑麗華很怕這種目光,她一麵很氣憤,一麵很羞愧,此時不由得後悔自己不應該跟在大姐身後出來的,看那麼多人在說她們……
“抬起頭來,畏畏縮縮的像什麼樣子!”薑愛華後背仿佛長了眼睛,大聲喝斥薑麗華。
薑麗華一驚,又羞憤道:“大姐,你不應該自作主張跟村長家借牛的,你還把小妹帶出來,你看村子裡的人,又在說閒話了……”
薑愛華瞪了她一眼:“嘴巴長在彆人臉上,你還管彆人說什麼?小妹是我們的親妹妹,她招誰惹誰了不能帶出來?這種話你以後不要再說了,你已經讀初中了,思想品德課學了沒?這是一個好學生應該說的話嗎?自己的妹妹自己都不幫著,彆人說兩句就不敢帶出來了?他們是天皇老子還是閻王爺?”
薑麗華目瞪口呆地看著仿佛變了個人似的大姐,她隻知道大姐以前嘴巴是挺厲害的,連二爺爺都敢頂,但好像從來沒有這麼強硬過。
她被罵得哭了起來,一邊抽泣一邊抹淚。
薑愛華轉身就走,薑麗華今年14虛歲,周歲13,正是上初一的年紀,屬於叛逆期,心思又敏感,在父母的影響下她內心是極其不喜歡這個小妹妹的,覺得是她的出生連累了她家,害得她媽不敢輕易出門怕惹人閒話,她為什麼就不能是個弟弟?如果她是個弟弟,他們一家也不至於在村子裡抬不起頭來。
薑愛華難糾正父母的觀念,但對於眼前這個人生觀跟價值觀處於關鍵建立時期的初中生妹妹,她就嚴厲了許多,再怎麼樣,她也要先把妹妹這棵長得不算太歪的小樹扶正,讓她先站到自己身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