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的讀書人聽了他這句話後,無不為之動容,那些窸窸窣窣的聲音就這麼安靜下來,屋裡屋外都在認真的聽著這個人接下來的話。
然而吳質卻沒有多說什麼了,而是從懷裡掏出狀紙,恭恭敬敬的遞上去。
張若甫翻了翻,問:“既是彌天大冤,怎的原先不來上告?”
這種質問的語氣放在誰身上都夠嗆,但吳質還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模樣,行禮說:“礙於秦家的勢力,不敢上報。”
張若甫一隻手撐在案台上,身體微微前傾,眯著眼問:“那如今又怎麼來了?”
吳質跪地,語氣卻不卑不亢:“擢試乃是天下學子的一個機會,若擢試不公,那還怎麼指望科舉公正?此案和天下息息相關,我等讀書明理,自然不可不管。”
張若甫似乎是被噎著了,半響都不發一言。
“大人,可否叫證物證人上堂?”
張若甫無法,隻好抬抬手,示意可以。
先上來的是一位花靈,穿著米白子衫子,周身有一股淡淡的菊花香,她行了禮,輕聲道:“奴家雛菊,乃低語樓舞妓,年前,奴家奉命去給幾位公子送酒,親眼看見低語樓暗道內的情形,那一排一排的,可都是不夜城的良民啊。”
良民無罪不可辱,更不可殺,這是大晉自開國以來就定下的規矩,便是皇帝也要遵守。
“不知怎的,暗格在重陽節之後幾天就被封禁了,大人若是不信,可派人前去查看。”
暗格和金羽箭的事不論怎麼說,那都是朝堂上的,下邊的平頭百姓自然無從知曉,雛菊這一告,不是為了上達天聽,而是為了下麵的民聲民意。
張若甫也不傻,深深的看了一眼吳質,皺起眉頭。
到現在都看不出來這是一個局,一個針對秦家的局,那就是傻子了。
他又看了看案上的狀紙,問:“這婚約又是怎麼一回事?本官可未曾聽說過這秦二小姐有過婚約,小子若是誣告,那可是要挨板子的。”
吳質平靜的說:“人證物證俱在。”
條案“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張若甫知道此事無法輕易化了,便也認真起來,至少先看看這個書生有些什麼打算。
他大聲說:“傳證人!”
裡麵進來了一個風塵仆仆的男人,那人若是好好梳洗一番,定也是個年輕公子,彆人或許不知,但藏在人群中看結果的緣娘一眼就認出來,那是朦郎。
李朦行禮下跪,說:“草民李朦,是那秦二小姐的未婚夫,此乃婚書。”
小堂規規矩矩的把那婚書呈上去,婚書的料子還有那些筆墨印章,都是上等的,基本做不得假。
張若甫隻覺得,自己手中拿著的這暗紅色的東西,忽然變得燙手起來。
“年前,父親李忠前去秦家退婚,卻被秦府的侍衛殘忍殺害,並將其丟至亂葬崗。”李朦說到這裡,還是不由自主的哽咽起來:“請大人為草民做主。”
張若甫沒有回答他,而是看著手中的狀紙暗自出神,私殺良民,欺壓百姓,擢試舞弊,這一樁樁一件件的,隨便拎出來一樣那都是官位不保的大罪。
這時候他倒是真的佩服起吳質來了,這學生,當真是什麼都敢告啊。
還沒有等他問到擢試舞弊的相關事宜,秦家的人就聞訊趕來了。
李朦皺著眉看著外麵氣勢洶洶的侍衛,又滿臉擔憂的看著吳質。
為首的那人塊頭很高,氣勢很足,他大吼一聲,問:“誰是吳質?”
吳質笑笑,示意他不用害怕,徑自挺身而出,彎腰行禮,說:“草民便是。”
“小人吳質顛倒黑白,汙蔑秦家,帶走!”
吳質自然拒而不從,那趕來的侍衛一聲下令,竟讓人生生卸了他雙腿,要拖著他走。
吳質痛得鑽心,卻還是攢足了力氣喊一聲:“吾等讀書人,辨忠奸,清君側,又有何錯!”
就像是算好了一般,在吳質快要被帶走之際,那些混跡在人群中的,在街頭乞討的,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速度,把懷中的宣紙往天上一撒。
霎那間,府衙外的這條街就變成了洋洋灑灑的一片白,百姓們看著落在自己手上的宣紙:上麵以通俗易懂的隨記的方式記錄了最尋常的煙火人家,卻沒有一戶是善終的,全被秦家所迫害了。
隻是看著,也覺得一陣心疼,何況這些人家都曾是活生生的人,而這些好好站在衙門外的百姓身上,都有著他們影子。
與此同時,國子監和太學的空中也飄滿了一片米白,有學子接來一看,隻見上麵入木三分的寫著四句話:“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國子監的學正葉庭風抬起手,也接到了一張宣紙。
他看著上麵的遒勁有力的大字,還有這足以開天辟地的四句話,忽然笑了。
他轉身吩咐下去,讓小廝去查一查最近長安都發生了些什麼事,然後摩挲著手上的宣紙,不知想些什麼。
前麵來了一個不苟言笑的錦衣公子,對著他行了禮,淡聲說:“庭風,向你告假幾日,有事。”
葉庭風也沒有問他什麼事,隻說:“這是在長安城裡,你小心些。”
那位錦衣公子,赫然便是在荷花境裡,坐在楊時旁邊的衛錚。
衛錚點點頭,看向這滿天的飛紙,肩膀動了動,看背影似乎歎了一聲。
身後的葉庭風忽然問他:“這四句話,你怎麼看?”
衛錚沒什麼表情,隻側過臉回他:“寫得好。”
葉庭風無奈的笑了笑,這個人裝聾作啞,而他也不打算深究,這國子監飛紙的事,就讓它這麼糊弄過去罷。
衛錚行了禮,看起來有些匆忙,不過還是向葉庭風解釋了一句:“接個人,怕他把自己玩沒了。”
他要接的人,自然就是吳質。
明明一貧一貴,他們之間不該有什麼交集才是,實際上卻不然。
他的父親衛國公手握兵權,鎮守邊疆,為大晉立下了汗馬功勞。
但皇上沈關山在黨羽的挑撥下,對衛國公生了猜疑之心,在他十一歲的時候,就下了聖旨,大體意思就是說沙月關苦寒,讓他來長安國子監讀書。
而就是那年,那一仗,他身負重傷,卻在這道推脫不掉的聖旨下,帶著傷從沙月關回到長安,徹底失去了作為一個將軍舍命沙場的自由。
到了長安後,他一病不起,那敵軍的箭矢竟是帶著慢性毒的,毒發起來就不可收拾,他昏迷了很久,甚至都快要見到閻王爺了
至於後來嘛,他垂下眼皮沒有再想,或者說,不用想,他也是記的清清楚楚。
他衛錚,總是欠著吳質一條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