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辯爽朗地笑著,一點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才是來者,拉扯著盧植向著正堂行去,恰巧遇上了盧植的長子盧阜與次子盧蕃。
眼見著自家父親露出一副無可奈何的神色,盧阜與盧蕃不由得相視而笑,顯然對於向來在家中滿是嚴父之態的盧植表現出這般模樣也頗為喜聞樂見。
至於麵見太子之時的緊張?
太子造訪盧植府邸跟回家似的,不立太子倚仗,有時帶著典韋或許褚以及二十幾名太子府衛士騎著馬就來了。
初時盧阜和盧蕃還頗為惶恐和驚異,次數多了也就習以為常了,見了太子便泰然自若地俯身行禮,眉眼間也多了幾分從容。
而似甄逸這等外人,卻是耗費五億錢,才求得一次覲見天顏的機會。
見到盧阜和盧蕃兄弟二人,劉辯頓住腳步,上下打量了一番已然加冠的盧阜。
身著一襲淡雅儒服,舉手投足間帶著幾分書香門第的儒雅君子氣質,加之那副與盧植有著七分相似的麵容,儼然一位“小子乾”的模樣。
劉辯眼角笑意直達眼底,抬手虛點道:“子盛,涿郡太守溫恕舉你為孝廉的奏疏已然送至孤的案前,今夏策試後入仕太子府如何?”
盧植有四子,皆為出身濟陰張氏的正妻所出。
長子早產,出生月餘,尚未及取大名便夭折,盧阜這位如今的長子實際上是第二子。
不過尚未及取名便夭折的子嗣,通常不會計入宗譜,因此盧阜便是嫡長子。
次子盧蕃今歲十五,在太學中學習,三子則是去歲末正值黃巾之亂時誕下,名為盧毓。
而盧植為三個兒子取的名,則是出自古文經的《周官》中《地官司徒篇·大司徒》中“以阜人民,以蕃鳥獸,以毓草木,以任土事”。
盧阜自然欣喜不已,身為盧植的兒子,他自然明白涿郡盧氏能有今日之盛景是因為誰,他也早已做好了與父親一道追隨太子殿下的準備!
即便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
而且太子準備任讓他出仕太子府,也意味著太子對於他的信任和認可,他……盧阜小心翼翼地瞅了盧植一眼,他很需要這樣的一份認可!
然而正當盧阜為此而歡欣鼓舞之時,卻見盧植擰緊眉峰,神情嚴肅道:“殿下,子盛雖治經學,於政務上卻沒有半分經驗,不足以在太子府任職。”
這番話令盧阜臉上的笑意瞬間僵住,手指不自覺地攥緊衣擺,指節泛白,但盧植卻是恍若未見,道:“臣與遼東太守劉胤相熟,準備在策士後將子盛送去遼東郡任郡吏三載。”
盧阜眼中帶著幾分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自己的父親,但那雙深邃肅穆的眸子,卻如寒潭般令他在盛夏時節感到徹骨的冰冷。
一旁的盧蕃也是略有些不忿,麵色漲紅似要上前為自家兄長叫屈,卻被盧阜暗中拉住衣角。
按製,孝廉通過策試後,應其入三署為郎或尚書台為郎,豈有將通過策試的孝廉送去遼東苦寒之地擔任郡吏的?
再不濟,也該為一縣主官!
而盧植的安排,這分明是流放!
不過劉辯倒是沒有太過驚訝,以盧植的性子而言並不足為奇,隻是遼東也實在是太過偏遠了,若是鮮卑入侵遭逢戰亂,這個嫡長子都未必能保得住。
但他雖為太子,卻也不能在盧植教養孩子這方麵過分插足,劉辯伸手輕拍盧阜顫抖的肩膀,寬慰道:“無妨,三載後子盛便來孤這兒當個治書侍禦史。”
平定涼州羌亂再怎麼也用不上三年,屆時他必然早已登基,而治書侍禦史為皇帝的法律顧問,亦負責書寫詔令,屬天子近臣,也算是厚遇了。
得了太子的許諾,盧阜還是勉強扯出了幾分笑容,嘴角卻向下耷拉,那眉眼間終歸是免不了有幾分失落之色,那雙眼眸如同失去了光澤的明珠般晦暗無光。
劉辯拉著盧植快走幾步,壓低聲音,道:“子盛雖無經驗,亦是聞名於雒陽的少年俊才,盧師何必如此嚴苛?”
盧植卻是微微搖首,背著手,見盧阜和盧蕃未曾跟上來,低聲道:“玉不琢不成器,此子雖有幾分薄才,但他的許多虛名都是來自於老夫,若不經雕琢打磨,恐怕他會沉浸在虛名之中,自以為才學過人,終落得個馬服子的下場。”
“況且憑借著老夫的關係以及殿下的寵愛,他早晚會出仕。為官者若是無才而傲,那便是害了一方百姓,是故老夫寧可讓他記恨,也不願讓他將來害了我大漢子民。”
儘管對於諸多世家豪門,劉辯依舊是反感的,但也不得不承認至少在教育方麵,涿郡盧氏的教育方式的確是能夠成才的,也難怪日後的範陽盧氏位列四姓高門之一,在五姓七望裡排名第二。
隻是,就像是每一個青春期的孩子和父親那般。
孩子知道父親是為了自己好,卻不免一時心生埋怨。
而父親分明是為了孩子好,卻始終不願意將埋藏在心底的關切和愛護訴諸於口。
也許打壓式教育的總體成材率更高,但孔夫子因材施教的理念是對的,向來謙遜守禮甚至性子上有幾分盈弱的盧阜,需要的絕不是打壓,而是來自盧植這位嚴父的鼓勵和認可。
否則過剛易折,難免最後養出孝惠皇帝那般的懦弱的性子,那才真是將一塊美玉胚子毀了。
盧師平日裡教授弟子之時倒是這個道理,怎生落在自家子嗣身上反倒忘卻了。
唉,看來還是得由他這位弟子多操心操心了。
入了正堂,劉辯攙扶著盧植老母賈氏緩緩落座,與賈氏同坐於主位之上。
盧植之妻張氏則是因為去歲生產後體虛,臥床已達半載,但仍需靜養,甚至受不得半點風,故而未來正堂用餐。
待眾人列席罷,賈氏看著侍女們頻繁端著菜肴出入廳堂,不由將目光落在了食案上上,卻發覺自己食案上的菜肴竟與盧植等人皆不同,一時間疑惑不已。
賈氏眼中的疑惑自然沒有逃過劉辯的眼眸,一旁侍立的高望則是適時地上前,向著賈氏行了一禮,道:“這是殿下令庖廚特意為太夫人準備的藥膳,精心準備許久,便是為了孝順太夫人。”
“多嘴。”
劉辯低聲嗬斥了高望一句,端起一盞羹湯,手心輕觸碗身,覺著溫度適宜,又用一隻乾淨的勺子淺淺啜飲了一口,方欲服侍著賈氏飲下羹湯。
賈氏自然是不敢讓太子服侍著她用湯的,連忙從太子手中奪過湯碗,小口地啜飲著。
湯汁入喉,口味清甜,厚而不膩。
“百合雞子黃湯,乃是孤今日召入太醫署的南陽明醫張仲景所創藥膳,可清心潤肺,益陰養血,安神助眠。”
劉辯向賈氏介紹著一道道味道鮮美的藥膳,講述著這些菜肴的來曆和功效,說些與之相關的小故事,逗得老人家喜笑顏顏。
當然,特意為她精心準備了許久的說辭,她也就是聽聽罷了。
她出身扶風賈氏經學之家,自然不是那些沒見過世麵,被太子幾句話就哄得飄飄然的女流之輩。
不過麵上她得表現出感動的模樣,否則太子不是白白哄她了?
況且以太子之尊,能為她這個老婦人的身子考慮,準備溫補的藥膳,又不惜放下身段哄她老婆子開心,這已然是莫大的恩賞和禮遇,這份感動也至少有七成是發自內心的。
這一口一句“大母”,也並未駁斥高常侍口中的“孝順”,不免叫人聽得格外舒心,難怪天下人皆言當今太子乃是敬賢愛士的賢太子,也難怪她的兒子對太子如此死心塌地,甚至不惜自汙名望與無極甄氏這等家族來往。
用餐罷,賈氏以飽食腹脹為由要去後院散步消食,盧阜會意,攙扶著賈氏出了正堂。
盧蕃則是向太子請求去照顧臥床的母親,正堂中隻剩下太子、盧植,以及全程隻是象征性對付了幾口飯菜的甄逸。
他從前隻是聽說太子與太子太傅君臣相得,卻從來隻是耳聞,不想當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太子在盧府穿堂入府毫無阻滯,又以“大母”喚賈氏,與盧植相處之時全無君臣之相,反倒像是一對忘年交。
甄逸小心翼翼抬起頭,用餘光偷瞄方才笑語連連的太子和盧植,卻見太子手肘撐案,修長手指托著下頜,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盧植微微歎了一口氣,雖有魄力,卻無見識,也缺乏眼力見,於是斷喝一聲,道:“還不速速拜見太子!”
甄逸被盧植一吼,不由得一激靈,旋即猛地反應過來,連忙起身離席來到正堂中央,向太子俯身行禮,道:“臣上蔡令甄逸,拜見太子殿下!”
盧植微微點頭,淺飲了一口蜜水。
這幾日他遣人教授甄逸麵見太子的禮儀倒也沒白費,雖然有些木訥,但倒也是有幾分可取之處。
但還不待太子開口,甄逸接下來的一句話便讓盧植剛飲入口中的蜜水悉數噴了出去,琥珀色的蜜水在衣襟暈開深色痕跡,攀折案沿劇烈地咳嗽著。
甄逸從袖中取出幾份商契和地契,垂頭俯身,雙手捧起道:“臣在右扶風有屯糧三百萬石,願悉數獻於太子殿下!”
饒是以劉辯這位大漢帝國的掌權者,也不由被甄逸的大手筆震驚了。
劉辯身子微微前傾,問詢道:“近兩月未曾聽聞有大批商隊將糧食運往右扶風,你是如何做到的?”
甄逸見太子不解,解釋道:“哦,臣並未遣人運輸糧食,臣隻是出手買下了三輔之地幾十家糧鋪。”
麵對甄逸展示的滿滿鈔能力的行為,饒是劉辯也不由在心裡暗罵一句狗大戶了!
三百萬石存糧,這是什麼概念?
各地糧秣在雒陽集中後調運,算上途中損耗,由朝廷派遣的良家子大軍一年所需糧秣也就七百萬石,即便算上四萬府兵及郡國兵,在雒陽集中的糧秣也就是一千萬石了。
但儘管能夠依托於水路,但其中有約莫三成都是途中損耗,而無極甄氏那三百萬石糧草卻是在三輔之地的屯糧,並不會有多少損耗!
這幾乎是自掏腰包,替朝廷解決了涼州平叛大軍半年的糧草!
誠然,甄逸不是太懂官場的諸多規矩,但他懂商場的規矩!
禮多人不怪!
隻要給的夠多,把太子殿下哄開心了,即便得不到想要的,大不了就當捐錢買了塊能夠免死一次的丹書鐵券!
還不待太子言語,盧植當即起身,駁斥道:“胡言亂語,什麼獻給太子殿下,那是捐獻給大漢子民的,是捐獻給前方為國征戰的將士們的!”
“隻不過是暫時存放在朝廷手裡,由朝廷進行調撥,以回饋給在前線保衛大漢子民的形式,來惠及全體大漢子民!”
劉辯斜睨了盧植一眼,他可不相信盧植會說什麼太子殿下就是大漢子民意誌的代表,是代表大漢子民行使國家權力,而國家權力又集中在朝廷,所以獻給朝廷等同於獻給太子。
放屁!
他阿母的,這老貨分明是想吞了孤的錢!
獻給太子那是交到太子府名下,獻給朝廷那是交到國庫名下,完全不是一回事!
但甄逸卻畢竟缺乏經驗和見識,以為盧植隻是為了不讓太子在提拔他的時候擔上一個賣官鬻爵的名聲,故而將立意提升的高大上一些,甚至心中還在感慨。
瞧瞧,不愧是太子殿下信重的太子太傅,連話都說得如此漂亮!
眼瞅著太子殿下和太子太傅的神色,顯然他今日表現得還算入得太子的眼。
無極甄氏的崛起希望,就落在太子的身上了!
殿下,千萬彆和臣客氣啊!
俺頗有家資!
甄逸露出了富有的微笑。
(4261字)
——
s:盧植有四個兒子,不是作者隨意亂編,而是根據《三國誌·卷二十二·魏書二十二·桓二陳徐衛盧傳第二十二》記載。
(一)盧毓字子家,涿郡涿人也。父植,有名於世。毓十歲而孤,遇本州亂,二兄死難;
(二)植有四子,毓最小。
也就是說盧毓有兩個哥哥死在了漢末幽州的動亂之中,但盧植有四子,個人推斷是有一個年幼夭折,否則無論以盧植還是盧毓的身份地位,也不至於沒有半點死亡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