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後,五月初五,司空張濟於府中溘然長逝。
天子、太子、皇後皆著素縞喪服三日,太子親至司空府吊唁。
看著正堂中央的棺槨,劉辯的心中還是不由自主泛起一陣悲傷。
踏入靈堂,赤色朱砂棺槨在素白帷幔的映襯下尤為醒目,劉辯的腳步頓了頓,而後挺直脊背,朝著棺槨恭敬地拜了三拜。
太子轉身之時,張濟的家人以及滿堂賓客都見到了淚痕正順著那棱角分明的下頜緩緩滑落。
“天奪元江公於孤!”
劉辯聲音沙啞,以衣袖抹去了眼角的淚水,他並非是對張濟有多深的感情,隻是對於生老病死之事尚且未能適應罷了。
若是他得以享受常人之壽,那他這一生恐怕會麵對不知多少生離死彆,畢竟他的家臣們都比他要年長得多了。
悲歎過後,劉辯深吸一口氣,稍作平複,擺了擺手示意太子舍人路粹上前宣詔。
路粹垂首上前,麵色平靜哀傷,眼瞼低垂,掩住眼底難抑的興奮。
自從那日上林苑春蒐後,他便常伴太子左右,加之他在文賦上也頗有天賦,沒有愧對老師蔡邕的教導,因而太子多委以草擬詔令之任。
草擬詔書之事,看似稀鬆平常,背後卻是蘊含了君王的信任和看重,若太子已然登基為天子,詔書草擬之責當由治書侍禦史或侍中執掌,足見太子對他的信任與器重。
至於在張濟喪儀上替太子宣詔之事,更是千載難逢的機遇。
三公薨逝,即便再是不喜張濟,朝中文武百官皆須赴喪吊唁,這是禮製!
更何況太子殿下都親著喪服吊唁,你們憑什麼敢不來吊唁,是準備下去當麵吊唁嗎?
而在文武百官麵前宣詔,也能讓朝中文武注意到他這個人的存在,無異於太子向群臣引薦自己,也能讓所有人明白太子殿下對他的信重。
路粹手腕輕抖,展開絹帛,洪聲肅穆宣詔道。
“司空元江公,朝廷之股肱,海內所仰,德劭望尊。遽爾薨逝,朕心愴然。念其昔年侍講華光,本欲輟朝三日以寄哀思,然邊陲將士方效命疆場,安危攸關,朕豈敢以私情廢公義?
張卿泉台有靈,必能體朕苦心。追思累世勳勞,特優禮之:賜以珠畫特詔秘器,飯含珠玉二十六品,使五官中郎將持節奉策,贈以司空金印紫綬,加號特進,諡曰恭侯。”
這是一封天子詔書,天子劉宏難得有機會親自下詔書,在詔書中表達了對張濟一生功績的認可與對其病逝的哀悼。
當年楊賜、張濟與劉寬三人,曾於華光殿為劉宏侍講,也算是有一份師生之誼。
如今張濟病逝,劉宏於情於理都必須充分表達自己的哀思,而太子則是親自製定了張濟身後之事的規製。
追贈司空印綬這一件事倒是並不稀奇,後漢自孝順皇帝起,便時常追贈臣子印綬,算是對於臣子這一生功績的肯定。
同時,印綬也是對於臣子在另一個世界的美好祝願,人們相信亡者會居住在另一個世界,因此才會年年祭祀,而印綬則是希望以此提升亡者的身份,幫助他在另一個世界能獲得更優厚的待遇。
當然,印綬本是不可隨棺槨下葬之物,若無天子特賜,擅自以印綬下葬,則是逾製。
至於賜予朱砂繪製的棺槨,飯含、珠玉二十六品,並使五官中郎將持節的待遇也算是三公去世後的正常禮遇。
隻不過文武百官還是有所不滿的,畢竟這個待遇太過優厚,卻賜予張濟這般閹黨佞臣。
劉辯注意到了堂內吊唁賓客們的竊竊私語,但並沒有太過在意,這些反對的聲音本就在他的意料之內。
儘管詔書是天子詔書而非太子詔書,但所有人都知道這封詔書實際上就是太子下的,太子又是親自探望病情,又是召集群臣商議諡號的,誰還能看不出這是太子的意思。
可太子剛將汝南袁氏下獄,以汝南袁氏為墊腳石成全了那份威儀,也沒人敢在這件事情上說太子的不是。
況且有些事情也不好做得太過,人都死了,也沒有什麼大奸大惡之舉,多少也是要手下留情的。
否則萬一自己將來死了,政敵反對君王對自己的禮賜,那該如何是好?
但後漢的士人不罵人心裡是絕對不痛快的,因此這些心中對張濟所得禮賜有所不滿的士人選擇了……罵天子!
這倒是劉辯未曾料到的,因此劉辯決定選擇性耳聾。
詔書是天子下的,又不是太子下的,你們罵完那個昏君之後就不許罵孤了哦!
士人瞅見太子這般表現也明白了,不留餘力地在背後蛐蛐起了天子。
太子既然給他們個台階不親自下詔,他們也就索性裝傻罵罵那位即將榮升太上皇的天子就是了,反正天子被他們罵了那麼多年,也該早就習慣了。
隻是這個諡號……多少還是讓人有些牙齒發酸的。
既過能改曰恭,敬事供上曰恭。
妥妥的美諡!
若非太子自己把諡號想好了,告訴了鄭玄、盧植和服虔等人,要求古文學派提議追諡張濟為“恭侯”,否則誰也不會願意給一個閹黨勢力的臣子上美諡,給個平諡都算是看在對方同為太子黨一員的份上了。
但太子再過一段時日便能升級為天子了,古文學派的投資即將迎來收獲之際,即便是再多不情願,古文學派的士人也不至於為了個諡號和太子在這個關頭鬨不愉快。
而這樣的態度也是讓劉辯很滿意,士人嘛,就該是匍匐在君王的腳下,老老實實聽從君王的命令的。
古文學派的起家路線是自下而上,同時也是通過將經義修改得符合曆代帝王需求,迎合一代代漢家天子的喜好而逐漸走到台前的。
今文學派士人的思想理念是,將掌權的君主變成一位隻會繁衍後代的傀儡,灌輸“聖天子垂拱而治,眾賢良眾正盈朝”才是聖君賢臣治國典範的理念,從某種角度而言頗為類似君主立憲製。
而古文學派則是妥妥的保皇派,信奉封建中央集權製,或者說因為天子是希望集權的,所以為了迎合天子的喜好,古文學派士人也支持封建中央集權。
這就導致了迎合天子上位的古文學派雖然地位逐漸提升,卻始終擺脫不了天子工具人的地位,他們若想鞏固地位,必須依靠天子的寵幸。
至少就目下情況而言,沒有個一、二百年,古文學派還無法擺脫迎合天子的這條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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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史上,擔任司空的張濟是在184年4月因病而去職的,也就是說四月的時候,病假已經超過了三個月,後麵便沒有任何事跡了,隻知道是漢靈帝期間病逝,基本上推測就是大致在這個時間病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