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殷在侍者的引領下,見到了楊愔,他就在金鳳台附近,見到高殷,神色有些尷尬。
因為高洋好殺人,放任他濫殺儀仗侍衛人員也不好,楊愔便找來死罪囚犯,高洋想殺人時就拿來應付,被人們稱為“供禦囚”。
如果三個月沒被殺,就免除死罪,但這種人很少有。
雖說他們有著死罪,但走正常的司法程序,好歹能落個痛快,給高洋殺死那可是活受罪。
除了今天的“放生”遊戲,高洋還愛讓刑吏夾犯人的手指、壓他們的足踝,讓他們站在燒紅的犁耳上,或者伸手放入燒紅的車輪孔中。
上行下效,齊國的律法因此非常嚴酷,楊愔為了迎合高洋的殺人欲,不得不摧殘其他人的性命,被高洋所殺死的人大多數是虐殺,雖然都是死罪囚犯,但他心裡仍是不忍。
待侍者說明來意,楊愔頗感意外,太子居然為這些死罪囚犯說情,這讓他更加過意不去,同時心中對太子能改變齊國的信念更加確信。
“楊令公。”
高殷向楊愔行禮,在外邊要稱職務。楊愔的官職是尚書令,加特進、驃騎大將軍,所以可以稱為楊尚書、楊驃騎,不過楊愔不是武官,稱楊驃騎就有陰陽怪氣的意思,鮮卑勳貴當麵見了就喜歡這麼稱呼他。
尚書令在齊國是事實上的宰相,因此也可以稱呼他為“楊相”。
“令公”這個稱呼,其實是專門稱呼中書令的尊稱,出自北魏時期的高允,因高允官拜中書令,彼時的魏帝不稱呼高允的名字而叫令公。
尚書省總領庶政,而中書、門下二省分掌機權,門下省的長官又是宮中侍從官,因此在舊魏,門下省的權力是最重的,其次中書省,最次尚書省。
齊承魏製,但因為世宗高澄與今上高洋都擔任過尚書令,因此齊國尚書省的權力與地位變得最重。
因此在舊魏,稱呼尚書令為令公,有攀附阿諛的嫌疑,尚書令的職權可比不上中書令;但是在齊國則毫無問題,是更加尊敬的稱呼。
漢末的荀彧曾任尚書令,被稱作“荀令君”,人們也就拿令君作為尚書令的專稱。但高殷年紀較小,他自己覺得君太親近了,還是叫令公更尊重楊愔。
畢竟楊愔可是現在齊國晦暗的政局裡唯一的那束光,高洋不工作的時候,都由楊愔替他處理齊國政務,而且做得非常不錯,所以人們都說現在的齊國,上邊的國主是昏庸的,但下邊的政事卻還清明有序。
楊愔向太子還禮,說道:“太子雖富於春秋,卻已熟讀經義,連至尊都為太子所感動,活這些死囚的性命,可以說得到了仁、孝的真意啊。”
“哪裡哪裡。”楊愔投之以桃、高殷報之以李:“小子才學尚淺,想要擁有竹林彆室,吃銅盤重肉,還需要多向楊公學習。”
楊愔微微點頭,輕撫胡須,略顯得意。
楊愔出身弘農楊氏,同齡的堂兄弟有三十多個,唯獨他因為高雅脫俗,被叔父賞識,特意在竹林間建造了一間屋子,讓楊愔獨居其中,潛心學習,還經常用銅盤盛最好的飯菜給楊愔吃。
古代銅就是金錢,金的本義便是赤金,也就是銅,曹操的銅雀台之所以有名,就是因為全是用錢搭起來的。
因此楊愔相當於用金碗吃飯,還被叔父拿來當做“彆人家的孩子”教育楊氏子弟,雖然有造勢養望的嫌疑,但依舊拉風至極,在士人間也是一大逸事。
在他們說話的時候,獄吏就押解著剩下的囚犯離開金鳳台,楊愔請高殷借過說話,笑聲詢問:“太子要這些人,是要做事?”
“正是。我跟至尊討了些差使,需要人手。”
楊愔揪著一根胡須,輕輕拉扯:“唔……不知臣可知道一二?”
高殷本來不想說,轉念一想,有楊愔的幫助更好,所以心裡向高緯道了個歉,他要抄個作業了:“我想開辦文林館,此館專門招待文學之士,編撰書籍,推薦給至尊禦覽,楊令公若有興趣,可向我推薦一些人才。”
“噢?這倒是件風雅之事。”楊愔來了興趣,若是高演等宗王起這個主意,他不僅反對,還要加以阻撓,但這事兒是太子辦的,就有辦的價值。
而他參與其中,也能提高楊愔本人在漢人、文壇的地位。雖然已經站上文臣之巔,但誰又會嫌自己名氣太大呢?
雖然早已和太子是利益共同體,但現在楊愔更加感到自己和太子相近的命運。他並不是沒有讀過三國的故事,高洋算不上劉備,但高殷比劉禪好上無數倍,一個成功的諸葛亮的命途似乎正鋪在楊愔腳下。
所以接下來的每一步,都要走得穩健、踏實,那些礙路的絆腳石,要早些清除。
齊國比蜀漢,多了些礙目的皇叔。
“太子……可要小心二王。”楊愔俯身,貼近高殷的側耳:“若至尊不忍,則後患無窮啊。”
“您是說上麵的,還是說下麵的?”
高殷被陰謀的氣息所感染,同樣低沉的回應。
上麵的,自然是高演、高湛;下麵的,就是關在地牢裡的高浚、高渙了。
高浚是高歡的第三子,高洋的異母三弟,他的母親嫁給高歡不到一個月,就生下了高浚,高歡雖然照樣撫養他,但不怎麼寵愛。直到高浚後來顯露他少年有智,高歡才另眼相看。
齊國建立後,他受封永安王,任青州刺史,得到青州人的擁護。
高浚經常勸諫高洋,高洋不聽,他甚至去責備楊愔不勸諫,因為高洋不喜歡大臣與諸王溝通,楊愔害怕高洋知道,就主動報告給高洋,高洋大為光火,罵高浚“小人難忍”。
加上以前擦鼻涕的舊恨,高浚最後一次上諫時高洋召他回京,高浚裝病抗命,高洋為此大怒,派人將高浚逮捕,青州數千百姓哭著為高浚送行。
說實話不哭還好,一路絕了高浚的半條命,高洋的幾個弟弟一個比一個出眾,每一個高洋都想收拾,和他同母的高演高湛他收拾不動,高浚這種沒人保的異母弟還是拿捏得很輕鬆的。
另一個則是高洋的七弟高渙,天姿雄傑,俶儻不群,高歡親口誇讚他“此兒像我”,長大之後力能扛鼎,材武絕倫,是高家難得的將才。
齊國建立後,他受封上黨王,曆任中書令、尚書左仆射,也是宰相之資。三年前,高洋封梁朝貞陽侯蕭淵明為梁帝,高渙奉命護送蕭淵明回江南繼承梁朝,攻破東關,斬殺裴之橫等梁將,威名盛隆。
但將才兄更加倒黴,他完全是無妄之災,隻是因為有術士說“亡高者黑衣”,高洋就問什麼東西最黑,左右回答“沒有比漆更黑的了”。
而漆、七同音,高洋就天才的聯係在了一起,那就是我七弟高渙沒跑了,連忙派人征召高渙。
高渙也知道二哥很天才,於是殺了來使直接開潤,半路被人捉住送到了高洋處。
高洋就把高浚和高渙一起用鐵籠關起來,放在北城的地牢裡,吃飯和大小便都在同一室,哪怕是正常人都要被逼成瘋子。
曆史上,這兩人死得更加慘烈,高洋站在門口唱歌,命高浚高渙合唱,兩人過於恐懼,泣不成聲,就連高洋都覺得憐憫,打算饒恕他們。
結果一旁的高湛進讒言,說:“猛虎安可出穴?”
高浚便大叫高湛的鮮卑名怒罵:“步落稽,皇天會看到你的所作所為!”
於是高洋下定決心殺死他們,命令劉桃枝對著鐵籠戳刺,要把兩個弟弟戳死。
高浚、高渙折斷了槊,不住哭號著,連喊上蒼。
高洋又命令向鐵籠丟去火把,這次高浚、高渙無法抵抗,被活活燒死,高洋命令用石土掩埋。
之後,他們的屍體被發掘,身上的皮肉與毛發都被燒儘了,完全沒有了人形,隻剩下焦炭。
天下人都為兩個賢王之死而感到痛心。
不知高洋對兩個異母弟究竟有什麼仇恨,命令高家的舊仆將二王殺死,又將二王的王妃嫁給了這些仆人,得知高浚的王妃陸氏和高浚並不恩愛,才將陸氏赦免。
現在,高浚和高渙都還活著,關在地牢裡,如果沒有任何改變,他們將會走入原本的命運。
“都是。”楊愔說著,也有些感慨。
至尊這麼做,自然是為了給眼前的太子鋪路。隻是嫡王未除,先殺庶王,在楊愔看來有些逃避了。想那曹魏文帝曹丕,登基之後也沒有對曹操的養子曹真大加殺戮,反而重用曹真,以其都督雍州及涼州諸軍事,之後更是假節鉞,都督中外諸軍事,是曹魏軍隊的最高統帥之一。
雖說晉世之後,就對宗室多有提防,但對宗室也不該如此殘忍,還是自己的親弟。
當然,畢竟是至尊,他做得出來,也不是一兩次了。但對有些人,他就變得正常起來了。
至尊該瘋的不瘋,在某些事情上,也是清醒得很呐。
高殷不知道楊愔的腹誹,在整理著思緒。
楊愔當然是值得信賴的,他是鐵杆太子黨、漢人的代表,太子自己投了他都不會投,但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也不是好時機,因此高殷含糊道:“皇叔的事情,我已有想法,隻是不知道至尊何時便會發難,如若有異,還請令公……”
“臣可不敢勸!”
楊愔連忙擺手,像是甩掉濺在身上的血:“至尊的想法高妙深邃,臣難以參悟一二,更不敢指摘至尊的行為!”
“當然不是,令公多慮了。我隻是說,事情發生的時候,若是還有挽回的餘地,還請令公聯係我。”
這就是高洋不喜歡大臣和諸王過多接觸的原因,內外勾結,就能掌握君王的情報。
但這位是太子,未來的皇帝,自己也和他綁在一起,這是必要的貢獻,因此……
“太子所言,恕難從命。”
楊愔畢竟是聰明人,今天他可以這麼對高洋,明天就可以這麼對高殷,就算他想,也不能應承。
高殷自嘲一笑:“是我失言,還請楊公忘了吧,此事勿要再提。”
楊愔點頭,隨即又歎了口氣:“唉,天家總無情,但若是能平安解決,也算一段佳話。”
楊愔想要打壓二王,殺心卻不重,在他心裡,最好是把這幾個宗王全都趕出中央,丟到地方上發爛發臭,這樣也能保全性命,輔佐皇帝、拱衛皇權的事,就讓他們漢人來。
高殷忍不住笑了,佳話的含金量已經這麼低了?活著就算勝利?
他已經決定了,要把高浚和高渙撈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