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誠試探地叫她:“睿睿……”
林知睿不鹹不淡地問:“他說什麼了?”
“他想和你聊聊。”
林知睿沒說話。
“他找過你媽媽,但他們似乎談得不愉快。”
何止是不愉快。
林知睿覺得他們肯定大吵了一架。
“你想見他嗎?”鄒誠小心翼翼道,“如果你不願意單獨和他見麵,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林知睿抬頭,錯愕道:“他回國了?”
“嗯。”
又是長久的沉默。
“睿睿?”
“鄒叔,”林知睿低聲說,“我不想見他。”
當年她有多想去法國和江奕一起生活,現在就有多後悔當初的決定。
她絕對不會想到,有一天,她深愛的、崇拜的,她的藝術家父親,會讓她見識到那麼不堪的一麵。
事情雖然已經過去很久,但她永遠不會忘了那天,她推開畫室的門,所看到的一切。
那是林知睿剛到法國過的第一個聖誕節。
聖誕夜,學校組織了盛大的節日派對,在得知有人會在派對上對自己高調表白後她臨時決定不參加。
那天她去了老佛爺,給家人買了很多禮物。
原本沒想給餘明遠買,但櫃姐左手一條藏青波爾卡圓點,右手天藍佩斯利花紋,不停說好看。
最後兩條都拿下。
她給江奕帶了瓶紅酒,打算晚上找個有情調的餐廳和她爸小酌一杯。
江奕在特倫納有間畫廊。
林知睿抱著紅酒,走在化雪後濕濘的街道上。
巴黎的冬天很冷,她穿著厚厚的冬裝,邊走邊給她爸爸發消息,說自己正在過來,讓他為自己準備一杯熱的蘋果酒驅寒。
畫廊的門關著,林知睿給江奕打電話,打了兩個他都沒接,她繞到畫廊後門,她知道打掃衛生的阿姨有時會忘了關後門。
後門果然開著。
林知睿走進畫廊,偌大的展廳裡空蕩蕩的,沒有人,也沒開燈。
節前畫廊會提前結束營業,父女倆打算過幾天去瑞士滑雪,她爸爸說會帶她去當初他和林總度蜜月的小鎮。
林知睿為此滿心期待,買了一整套昂貴的滑雪裝備。
樓上傳來一陣動靜。
林知睿熟門熟路地上樓。
畫廊的一樓是展廳,二樓是江奕的工作室。
一到二樓,林知睿就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什麼植物燃燒後的臭味。
林知睿站在工作室外,握住門把的手突然頓住。
她終於想起曾經在哪裡聞到過這種味道。
在意識到這是什麼後,她僵在了原地,徹骨的寒意瞬間蔓延全身!
不知過了多久,身體裡的血液才慢慢回流,在她試著挪動腳轉身時,麵前的門毫無征兆地被打開。
林知睿在開門的刹那看到了門後的情形。
其實聽到裡麵的聲音時她已經猜到了些什麼,可她的想象遠遠沒有現實看到的衝擊巨大。
她腦子一片空白,隻覺得天旋地轉,什麼都看不清,什麼都是模糊一片。
林知睿逃也似地離開了畫廊。
那瓶紅酒不知道砸碎在了那裡,她在巴黎街頭不斷跑,不斷跑。
身後的畫廊張著血盆大口,她隻要跑慢一點就會被吞噬。
直到再也跑不動,最後蹲在路邊,吐了個昏天暗地。
有人路過看到,好心地問詢她有沒有事。
她除了搖頭,沒法開口說一個字。
她雙手環住自己,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哭泣,整個人止不住地顫抖。
她是那樣的傷心難過,這麼多年她參照父親江奕構建的內心世界在這一刻轟然倒塌。
聖誕夜,林知睿在父親畫廊的工作室外聞到了大麻的味道,她會知道這是大麻,是因為她曾差點被吸high的流浪漢攻擊。
那時她嚇壞了,江奕推了大大小小工作陪了她很久,她才緩過來。
這件事林知睿一直不敢告訴林總,怕她知道後不同意讓她繼續留在法國。
林知睿怎麼會想到,有一天他的父親會吸食這種自己女兒最厭惡痛恨的東西!
而工作室裡的那一幕,更是讓她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
那些赤裸的男女是幻覺,那些交媾的身體是幻覺,那些放浪的叫喊是幻覺。
逃離畫廊後,林知睿沒回家。
她不知道自己跑掉後,江奕有沒有找她,她把手機關機,隨便找了家酒店開了間房。
後半夜她發起高燒,人燒得迷迷糊糊,第二天超時沒退房,才被酒店人員發現。
她被送去了醫院,她當時燒得人都不清醒了,醫生怕出事,讓她叫家人過來。
她不可能找江奕,於是隻能給國內打電話。
林韻一接到電話就和鄒誠趕到了巴黎,他們在醫院照顧了林知睿兩天。
她出院後,重新給她安排了新的住處。
林知睿以為發生這樣的事,林總肯定要逼自己回國,但事實上林總隻字未提回國的事,也沒提畫廊發生的事。
那幾天林知睿受到了林總無微不至的照顧。
事情剛發生時,林知睿覺得天都塌了,但她並非脆弱的人,巨大的震驚過後,她接受了現實,接受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接受她的父親。
她從小崇拜仰慕追隨著他腳步的人,有著那樣難堪罪惡的一麵。
但接受不代表原諒。
確實有不少創作者吸食那種東西,在亢奮和飄飄然中獲得所謂的靈感,他們說藝術即瘋狂。
可在林知睿這裡不行。
這些東西太……惡心了。
“他說自從那件事發生後,你就不願再見他,這次回國,他沒有彆的要求,隻想和你見一麵,”鄒誠說,“當然,我和你媽媽尊重你的意願,如果你不想見他,那就不見。”
正如鄒誠所說,當林知睿撞破江奕工作室的淫亂後,她再也沒見過他。
一開始是江奕自己感到羞愧,沒臉來見女兒,後來是林知睿拒絕見他,她在電話裡告訴他——
“如果你出現在我麵前,我向你保證,一定會有一個人流血,也許是你,也許是我。”
怕林知睿做出傷害自己的事,江奕一直不敢來見她。
這次他回國再次提出見她一麵,是想著在國內,她有林韻他們陪著,不會做出什麼傻事。
早在來找她之前,鄒誠就猜到她不會同意,林韻甚至都不打算告訴她。
鄒誠歎了聲氣,站起身,“回工作室還是回家?我送你。”
林知睿坐著沒動。
林知睿望向窗外強烈刺目的陽光,看久了眼前一陣陣發暈。
她閉上眼睛,感受著這股暈眩惡心的感覺。
鄒誠發現她臉色很差,嘴唇發白。
“睿睿?”鄒誠叫她一聲。
“鄒叔,他住哪個酒店?”
江奕沒住酒店,住在朋友那裡。
林知睿在約定的時間過去,那個朋友不在,給他們留出單獨相處的時間。
她獨自前來,沒讓林韻和鄒誠陪同。
江奕開門見到女兒,笑容淡淡地和她打招呼,“來了。”
江奕朋友家在遠郊,林知睿自己開車過來。
她剛拿駕照沒多久,車借的艾瑞克的。
從江奕那離開後,她開在回去的路上。
因為走錯路口,不知怎麼開進了條狹窄的斷頭路。
林知睿嘗試了幾次都沒能開出去,她還算淡定,拿出手機各種搜自救之法。
在看完幾個“窄路掉頭隻需掌握3點”、“小路掉頭?菜鳥司機可以這樣做”的視頻後,林知睿信心滿滿。
一頓猛操作,結果不僅沒能成功掉頭,後輪的一隻輪胎更是陷進了路邊。
天色漸暗,四周連個求助的人都沒有。
林知睿決定放棄掙紮,尋求救援。
求救電話還未撥出去,屏幕上跳出個名字。
林知睿匆匆接通電話,一聲“哥”喊得委屈巴巴。
餘明遠來的比林知睿以為的快。
在天完全暗下來前,一輛卡宴閃著車燈出現在路口。
停好車,餘明遠下車,借著車燈的光查看林知睿車的情況。
林知睿蹲在他身邊,緊張地問:“怎麼樣,能開出來嗎?”
餘明遠用手機燈照著陷進去的車胎,“誰的車?”
“我老板的。”
“到底行不行?”林知睿追問。
“現在太晚了,”餘明遠環顧四周,“就算能倒出去,你也開不了。”
林知睿為自己辯解,“我能開,來時也是我自己開的。”
“現在是晚上,”餘明遠不容置疑道,“你先坐我車回去,明天我讓人把車開回來。”
這種情況下,隻能是餘明遠說什麼事什麼。
林知睿拍了張車的照片發給艾瑞克說明了情況,對方毫不在意,隻讓她注意安全。
“哥……”
餘明遠的手腕被拉住,他停下腳步,沒等轉過身,林知睿突然從身後抱住他。
“林知睿……”餘明遠愣住了,剛抬起手,後背襯衫上滲透的冰涼讓他停下了所有動作。
郊外風大,吹起田邊麥浪。
帶走了輕微的壓抑哭聲。
餘明遠終於還是抬起手,沒有推開她,而是輕輕覆在她手背上。
“哥……”她徹底埋進他後背襯衫中,哭聲隱忍壓抑,“我再也沒有爸爸了。”
江奕這次來是向林知睿告彆的。
他參加了某個西北援助項目,項目周期很長,如果沒什麼特殊事情,他大概就會一直留在那裡。
江奕並沒有向她解釋,四年前她在畫廊撞見的不堪,因為沒什麼好解釋的,林知睿看到的就是事情的全貌。
他一點也不無辜,在那之後,他因為被舉報,受到了法律的判罰。
作為小有名氣的藝術家,受到了無數輿論的譴責。
他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了代價,並且未來也將為此受到深遠的影響。
“睿睿,我這次來找你,是想親口告訴你一件事,”江奕頓了頓,似有猶豫,但最終還是告訴了她真相,“當年我和你媽媽離婚,是因為我……出軌了。”
林知睿對林總的感情呈現兩個極端,要好時蜜裡調油,那麼大個人了還會摟著林總撒嬌,關係惡劣時又恨不得撲林總身上咬下一塊肉。
林知睿對林總矛盾的感情,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父母離異造成的。
江奕在女兒麵前的“形象”塑造的太完美了。
在她眼裡,她爸爸那麼好的人,他那麼愛她媽媽,怎麼可能會舍得離開她們呢?
所以他們離婚,肯定是她媽媽的原因,她爸爸一定是因為無法忍受她的強勢霸道才離開。
就算四年前,她撞見父親那麼不堪的一麵,也沒有對此有過懷疑。
她從沒沒想過父母離婚的原因竟然是這樣。
太可笑了。
可笑到她覺得這些年的自己完全就是個傻子,愚蠢至極。
當她衝她媽媽吼“我要是爸爸也會和你離婚”時,她媽媽當時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呢?
如果她是林韻,她大概會直接掐死自己這個沒心沒肺的狗東西吧。
父女倆見麵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江奕在說話,林知睿隻是安靜地傾聽,除了在聽到父母離婚的真正原因時表情變了下之外,沒有任何回應。
直到她離開,也沒開口說過一個字。
她站起身準備走時,江奕跟著站起來。
他沒有挽回她,和剛才見到她第一眼時一樣,笑容淡淡地問一聲,“走了?”
林知睿沒回頭,也沒道彆,如來時一樣沉默地離開。
林知睿曾想過,會不會再過四年,或者十年,她就能忘了那件事,然後原諒她爸爸,多年後兩人也許還能冰釋前嫌。
可江奕徹底抹殺了這一可能性。
但也正因此,林知睿心裡反倒卸下了某些沉重的東西——
她不用再逼著自己去原諒他了。
林知睿甚至覺得江奕是故意的……
這些年,林知睿一直活在痛苦中,她太愛江奕了,那件事發生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她始終無法相信那是真實發生的事。
她曾一度陷入對自我的否認,她否認自己親眼看到的,否認相信事實,繼而開始否認自己。
為此,她接受過心理治療,當然看心理醫生的事林知睿沒告訴林總他們。
然而在得知父親出軌後,那代表著最後一絲微弱希望的吊繩徹底繃斷,沒有東西拽住後,林知睿直直往下掉。
耳邊沒有呼嘯的風聲,也沒有撕心裂肺的哭喊,真正的心死是悄無聲息的。
墜無可墜,她安靜地躺在了地上。
可是心死了為什麼還會痛呢?
遲鈍了四年的心臟裂開一道細小的裂紋,被埋藏起來的疼痛一股腦地從裂紋中噴湧而出,將她淹沒得徹底。
從過去陰影中走出來的代價,是她失去了曾經最愛的人。
她終於可以腳踏實地,一步步繼續往前走了。
林知睿的臉被捧起。
餘明遠俯視著她,指腹上全是冰涼的淚水,車燈冷白的色調照在她臉上,哭泣的蒼白的臉,那麼脆弱,卻也那麼美麗。
逆光中,林知睿看不太清他的臉,卻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望著自己的那道目光,仿若穿透時光,劃破她眼前的迷障。
林知睿好似又站到了畫廊的那道門前。
前路是深淵,她往後退,後背抵上他胸懷。
“林知睿……”餘明遠收緊雙臂將她擁進懷裡,慢慢俯身,輕聲喚她,“睿睿,我的睿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