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5)
薑薑進簾內,徐慕白已經坐在床側邊緣,也不知他怎麼起身的。
她回頭掃了眼木架,上麵掛著公子的外衣,伸手拿起來。
服侍人穿衣並不是什麼難活。
雖然之前沒服侍過,但看也看會了。
冬青總說五公子挑剔,薑薑卻不覺得。
除了早起和不出門這兩點,他跟其他人也沒什麼區彆,而且,他還從不罵人。連她爹氣急了,都會罵學徒兩句呢。
薑薑蹲下身,學著冬青的方式給徐慕白套上外褲,水到渠成地,手從他膝蓋往下的小腿捋了一遍。
小腿平直順滑,沒有任何突出感。沒有斷裂過,或者斷裂後愈合好了?
那就不是骨頭的問題,而是筋脈?
哪裡筋脈的問題會讓雙腿不能行走,薑薑邊幫穿衣邊心想。
徐慕白雙腿沒有知覺,不代表他沒眼睛,將薑薑的動作儘收眼底。
服侍完穿衣,薑薑學著冬青勾起兩側紗帳,推徐慕白出來。
“推我出去逛逛。”徐慕白吩咐。
薑薑依言,推輪椅至門檻前。
之前都是冬青站在輪椅前,怕輪椅下滑,先蹲下來抬起輪椅兩隻輪子出來,再回到輪椅後抬起另外兩隻。
“公子腿腳不便,為何去除門檻?”薑薑一早就想問了。
“人人都是如此行走,隻因我不便,便要去除麼?”
“可這是公子的園子,門本就是為了通行,不方便公子,又有什麼意義?”
“說得好!”率遲從外麵拎著往後勾著兩壺酒踏步走來,他進房將兩壺酒放在桌麵,又回頭來,看了看這門檻,“我這日日東奔西跑的,竟然沒注意這些。早該砍了它。等著。”
說著,他走出去,沒過一會兒拎著把斧頭走過來,對薑薑說:“後退兩步。”
薑薑推著徐慕白往後。
率遲手起斧落,砍在門檻上,哐哧哐哧聲把後麵冬青和秋燕嚇得夠嗆。
三下五除二,他把門檻削得乾乾淨淨,砍下的木頭直接扔在一邊:“行了。”
薑薑推過去,因還有一小部分凸起而顛簸,但整體好走多了,真是奇怪,五公子這雙腿都廢四五年了,竟然都沒人想過讓他的輪椅行走得更舒適些麼?
既然腿暫時不能行走,自然要有便於不能行走的路啊。
還是,五公子仍然想的是自己會好起來?反而沒有做出處理?
“行,你們先走,我再磨平。”率遲蹲下刮門檻上殘留的木片。
推出來,前方是三層台階。側麵有個坡度可以推徐慕白下來,隻不過需要推動輪椅轉身。
率護衛鏟完門檻,見薑薑站著不動,走到他身側也看著他台階:“也要處理?”
薑薑想了想點頭。
為什麼明明是五公子的園子卻需要五公子繞路呢?
率護衛說做就去做,當去院外借了把鐵鍬和兩個大籠子,從院子外圍開始鏟土。隻見他迅速鏟完兩大框土,挑過來,一股腦倒在台階上,隨後再用一雙大腳踩實。
身後的冬青跟上來彎腰輕聲:“公子……”
用這些土堆填了台階,又砍平了門檻,這在外人眼裡像什麼樣子?
徐慕白伸出手,示意她不要說話。
率護衛踩實了土,做了個請的姿勢:“試試。”
以往徐慕白要麼繞道下來,要麼需要率遲連人帶衣台下台階,這會兒薑薑輕輕地扶住他往前推。
坡還是有些翹,輪椅一接觸立刻有滾下去的趨勢,薑薑不由得小跑跟上,緊緊用力拉回椅背 ,但因為下滑趨勢快,還是人跟著輪椅往前衝出了一段路。
好驚險!
連徐慕白都握緊了扶手。
率護雙腿分開站在旁邊,早就預備萬一真出事飛身去接著,這會兒沒出事,反倒叉腰哈哈大笑。
冬青連忙跟上來,緊張萬分:“公子你沒事吧?公子還是彆讓她推你了,她不懂禮數……”
徐慕白眼神冷淡地製止她說話:“你們就守在這,不用跟過來。”
說完他自己搖動輪椅往前,到那棵槐樹麵前停下。
這棵槐樹經薑薑照料十幾日,倒未見什麼氣色,跟之前差不多。風刮過落葉吹往徐慕白身前,他捏住一片,仔細瞧葉片上乾褐的蟲洞,葉背部有細細的絲和紅褐色斑點。
“這就是蟲害?”
“是。得把病葉都剪掉,不然會傳染。”
徐慕白還是第一次多少:“還剩多少?”
“還有一大半。”薑薑仰頭。
“既然如此,你現在剪吧。我這沒什麼事。”
薑薑低頭看他,隨即點頭:“好。”
說完她走回房內端出爬架和裝樹葉的小籃子,外加一把剪刀爬上去,一步步踩著扶梯上去。
徐慕白抬頭,看她一片一片剪著樹葉。
率遲走過來,一隻手按住徐慕白的肩膀:“這小丫鬟挺活潑,還喜歡爬樹。”
活潑?徐慕白搖頭,不,他不這麼認為。
他認為薑薑很呆。
簡直呆頭呆腦的呆,居然真會舍下公子去剪樹葉,讓做什麼就做什麼,倒也不多心。
一下午,薑薑把這棵樹剪掉了一大半,光禿禿的。
晚上用過善後,徐慕白端詳掛在牆壁上的老樹昏鴉水墨圖。
趁著薑薑端用過的膳食離開。
冬青立刻跪在地上,麵露痛心:“公子,這個薑薑行事大膽,不懂禮數。就如同今天之事,萬一她把公子傷到了,那可真是十條命都賠不起的。把公子交給她,奴婢真是一萬個不放心,還是讓秋燕伺候公子吧。”
秋燕跪在冬青身側,雙手墊在地麵重重磕頭,小小年紀喊出了一副視死如歸的架勢:“奴婢秋燕定會儘心竭力伺候公子,不負所托。”
徐慕白回頭視線輪流掃過她們兩個,落到冬青發髻上的燕雀銀珠發釵上。
“冬青,這個發釵是何人送給你的?”
冬青道:“是奴婢自己買的。”
她雖回複如常,卻總覺得如芒在刺。徐慕白那雙淡灰眸子似要穿透一切似的,偏偏問到這個。
可又覺得不可能,公子日日待在房裡必然不知道自己跟秋燕那些事。
秋燕也回頭看了看冬青,這發釵是廚房的小李在她生辰時送給她的,花了不少銀子。就在一刻鐘前,她咬牙拿出這支發釵送給冬青,讓她在公子麵前美言。
徐慕白轉輪椅到擺架前,拿起一座木刻的含笑棕彌勒佛像,於手中把玩:“這麼多年,你日日偷懶,從未把木雕擦乾淨,你知道為何我從不生你的氣嗎?”
冬青倏地一僵。
“……奴婢未知。”
“因為你對我並不重要。所以犯不著生氣。把那隻發釵還給秋燕吧。”徐慕白放回擺件,推輪椅向前。
“……”冬青這會兒才抬頭,直定定地盯著徐慕白的背。
腦海中雷電劈過般。
之前她所有事,公子都看在眼裡麼?
兩個人出去,秋燕立馬勾她胳膊:“冬青姐姐,我那事怎麼辦呀?總不能讓薑薑真的當了公子的貼身丫鬟吧。”
冬青不耐煩地甩開:“我怎麼知道?”
平日裡公子不言不語,隻是看書看樹,所以她心想,他是因雙腿受傷而自恨,凡事不爭,內心萎靡。誰知他今日突然露出一種冷感,這種冷感不是與世無爭的冷感,而是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冷感。
而且……公子是從何處得知發釵的事情 ?
他不可能得知啊。
猛地,她想起來,對了。一定是因為率遲回來了。
率遲聽到了她們的悄悄話報告給了五公子,五公子這才知道。
冬青鬆了口氣。
秋燕還在拉扯她:“冬青姐姐。”
冬青今日已經惹公子不快了,雖然她要走,但主子畢竟是主子,日後傳出來犯上的名頭是自己,故而這會兒她已經不打算幫秋燕了,摘下發釵遞給她,她冷笑一聲:“誰讓你沒薑薑好看呢。”
秋燕愣住。
這段期間,秋燕和薑薑都沒徹底貼身服侍公子,冬青在五公子身邊看得很清楚,薑薑除了侍弄那棵樹,接觸公子的時間完全沒有秋燕多,可他卻偏偏看選擇了薑薑。
還能為什麼。
“秋燕,你與其求我,不如怨你娘沒把你生得好看些。”她嘲諷地說完,徑自離開。
有時人說的話完全是自己內心的寫照。冬青便是一直埋怨自己長得不夠好看,否則當初六公子為何選了香蘭,而沒有選她,而她在五公子這裡待了兩年,馬上就要十八了。
冬青回到屋內,坐在銅鏡前,她仔細瞅了自己容顏,伸手摸摸自己的臉,擰開胭脂盒往臉上抹了抹,再抹勻頭發,收拾妥當出去。
六公子這幾日日日都外出,總是在晚膳後回來,故而她每次都在這個時分出來,在大廳幫忙準備壽宴,以求能夠遇見六公子。
六公子是府內最風流的公子。
風流到怎麼說呢,每回送到他身側的丫鬟,好看的他會留下,不好看的便會讓管事帶回去,這麼長年累月下來,他那園子有十多個丫鬟,日日他都在裡麵跟著這些通房捉迷藏、行酒令,尋歡作樂。
可六公子對這些通房丫鬟極好,吃穿用度一律大方,有賞賜也都分給她們,就說香蘭當了六公子通房後,就讓她那裡兩個哥哥成了縣衙裡的捕快。那香蘭的瘌痢頭大哥前幾年曾去冬青家裡提過親,被冬青拒絕。
之前聽劉管事說,香蘭還在六公子吹耳旁風,想把冬青嫁給她大哥,幸虧六公子還沒放在心上,冬青聽了心驚,這才早做打算,想運作至七公子那。
可七公子剛剛成年,想去的丫鬟多了,她又比七公子大好幾歲……
正想著,冬青眼尖,見到六公子從大門口進來,她連忙抱住一個瓷瓶,托起瓷瓶略微遮擋住自己的臉,精準地按照之前預定的方向撞向六公子。
等撞完後,她挪開瓷瓶一看,仿佛是因為瓷瓶擋住了視線才沒注意到,連忙下跪:“奴婢該死,讓六公子受驚。"
說罷,她像是害怕似的,微微抬頭,盈盈睜眼望他,又受驚似地低下頭。
六公子喝了些酒回來,皺了皺眉:“你有些眼熟。叫什麼名字?”
“奴婢冬青。”
“冬青?哪個院子的?”
冬青聽六公子居然問自己,以為這次居然成功了,緊張地撚緊手帕:“五公子院子的。”
她跪在地上以為六公子還會說什麼,可很快,五公子的鞋履徑自從她麵前走過了。
到了後院,六公子才突然想起來似的:“剛剛那個丫鬟……”
“公子看上了?”身側扶著他的小廝連忙問。
六公子趕緊揮了揮手:“她說她哪個公子院子的?”
“五公子。”
“五公子……”六公子酒醒一般,扭頭看向小廝,猛地笑起來,“我說怎麼這麼眼熟呢,原來她是我五哥院子的!我都差點把我五哥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