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輛馬車停在了木蘭酒樓外。
穆蘭與父母兄弟們一一話彆,又看了一眼尚未開業的蘇氏書肆,才背著包袱上了馬車。
片刻後,馬車拐過巷尾的十字路,離開了朱鷺巷,穆家人也紛紛回了酒樓。
蘇氏書肆的店門才被從內推開,蘇安安打著哈欠站在門口,回頭看了一眼暗處的蘇妙漪,“姑姑,穆蘭姐姐走了。”
蘇妙漪心事重重地倚靠著牆壁,沉默半晌才看了蘇安安一眼,“說了多少次,彆叫她姐姐。”
蘇安安:“……哦。”
天光徹亮,朱鷺巷從沉睡中蘇醒,隨著煙火氣升騰,人聲也逐漸嘈雜。
對於朱鷺巷來說,無論少了哪個人,似乎都無足輕重。
失憶受傷的落難公子,揮金如土的紈絝子弟,還有咋咋呼呼的酒樓少東家……這些人一個接著一個離開婁縣,可卻對朱鷺巷沒有絲毫影響,對這條街上其他人也沒有影響。
唯獨被影響的,好像隻有蘇妙漪一人。
春去夏至,轉眼過了一月。
說來也奇怪,蘇妙漪的生活分明沒有變化,可她卻忽然對現狀生出了從未有過的厭煩和惘然。
「就算你從前事事勝我一籌又如何,不過是在這朱鷺巷裡風光一時罷了。」
穆蘭臨走前說的話,就好似給蘇妙漪下了什麼咒語,叫她渾身不舒坦。
蘇積玉最初還沒有察覺出什麼,直到蘇妙漪連每日的小報都不願意出,也不願意去書肆,蘇積玉才覺得情勢不妙。
“妙漪,你是不是病了?要不要我去請個大夫……你,你抄這些佛經做什麼?”
蘇積玉目瞪口呆。
蘇妙漪一幅勘破紅塵的頹唐模樣,懶懶地翻看著一本佛經,“婁縣太小,看來看去也就那些人,寫來寫去也就那些新聞,沒意思……”
蘇積玉大驚失色。
衛玠離開也沒見她這幅模樣,怎麼穆蘭一成婚一離開婁縣,她就開始抄佛經了?
蘇積玉又忍不住犯愁,對著蘇安安試探,“你姑姑會不會……其實心裡喜歡的是……”
蘇安安手裡捏著一封信,“姑姑喜歡銅板啊。三叔公,你怎麼又忘了。”
蘇積玉:“……”
蘇積玉:“你手裡拿的什麼?”
“穆蘭姐姐的家書,他們讓我轉交給姑姑。”
蘇積玉又是一驚,“穆蘭的家書,給你姑姑做什麼?!”
“那應該是穆蘭姐姐有要緊事要告訴姑姑吧。”
蘇積玉內心糾結了半晌,才從蘇安安手裡奪過那封家書,壓低聲音道,“我先替你姑姑看一眼。”
不等蘇安安反應,蘇積玉已經展開那薄薄的一張紙,上頭隻有兩行字。
一眼掃完那兩行字,蘇積玉的表情頓時變得有些精彩紛呈,隻覺得手裡這張紙猶如燙手山芋,恨不能當即丟了、燒了……
一隻纖細玉白的手伸過來,在他將心中念頭付諸行動前拿走了那封信。
蘇妙漪垂眼將信拆開,信上的那幾行字簡單直白,就好像穆蘭叉著腰站在她麵前說話似的。
「蘇妙漪,猜猜我在臨安碰見了誰?衛玠,那個你瞎了眼才瞧上的男人。我隻是同你說一聲,彆給我回信,我沒工夫幫你打聽他的身份」
“……”
蘇妙漪眸光輕閃。
蘇積玉不放心地打量著她的神色變化,“這穆蘭也是,事情都過去了,怎麼還要特意來給你傳話……”
蘇妙漪眼眸低垂,將那信紙重新折了幾折,攥在手心,“誰說這事情過去了?”
蘇積玉訥訥半晌,才歎了口氣,“我早就知道,你這個性子,沒那麼容易放下……去一趟臨安,當麵說清也能叫你徹底死了心,省得剪不斷理還亂……”
蘇妙漪抬眼看向蘇積玉,“爹,你隨我一同去吧。自我五歲那年,我們從臨安遷來婁縣,也已經有十多年不曾回去過了……”
蘇積玉臉色頓時變得有些暗沉,猶豫片刻,才擺手道,“臨安那個地方,我不願回去”
像是生怕蘇妙漪再勸,他丟下一句“你若真要去臨安,便帶上蘇安安一起”,就轉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蘇妙漪目送蘇積玉有些倉皇落拓的背影,眉心微蹙。
“姑姑,原來你和三叔公從前在臨安住過,怎麼從來沒有聽你們說起過呢?”
蘇安安雙眼都在放光,“臨安是不是有很多好吃的?臨安的蒸餅是不是也與婁縣不一樣?”
蘇妙漪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唔……記不清了。”
“那我們何時出發去臨安?”
蘇安安才不管蘇妙漪去臨安做什麼,隻要一想到臨安府有各種見都沒見過的美食,便已有些迫不及待。
蘇妙漪看了她一眼,想了想,“再過些時日吧。”
“就我跟你,我們兩個人嗎?”
蘇妙漪轉頭,望向蘇積玉離開的方向,“不,我們一家人。”
蘇積玉本以為憑借蘇妙漪的果斷,她今日早晨收了信,下午就會啟程去臨安。
可出乎意料的是,蘇妙漪竟一反常態,說從佛經裡悟出什麼急事緩做的道理,竟是將去臨安的日子一再往後推延,至於拖到什麼,除了她自己,沒人知道。
此後幾日,蘇妙漪回到了書肆。
書肆裡那些學子很快發現了她的變化,她竟是不再坐在院中,也不再記錄他們談論的市井剽聞,而是在東側間臨窗而坐,研究著佛經。
“妙漪姑娘怎麼突然對佛法感興趣了?”
眾人圍在了窗邊,看蘇妙漪焚香讀經。
蘇妙漪翻看著經書,唇邊噙著一絲笑,“隻是近來翻看佛經,頗有感悟,覺得佛經能叫人平心靜氣,實在是該人手一本、日日揣摩的寶貝。”
學子中也有對佛經感興趣的,聽了這話立刻連聲附和。隻是他們瞧了一眼蘇妙漪手裡的佛經,又麵露惋惜。
“如今婁縣的佛經基本都出自東街,不僅收錄的不全,刻工和寫工也總是出錯漏。妙漪姑娘若想抄經,我那裡有從臨安府特意帶回來的……”
蘇妙漪的眼神亮了起來,“那太好了。我之後想勸爹爹刻印些佛經,可我家書肆之前隻做詩集,若能有臨安那邊書肆的佛經刻本做參考,想必能更得心應手。”
“蘇氏書肆若出佛經,我定讓母親叫那些信佛的夫人們都來買上一套。”
學子們一傳十,十傳百,蘇氏書肆打算刻印佛經的消息便在集賢書院不脛而走,沒過幾日,竟還有人特意找上了門。
那人是個生麵孔,從未在朱鷺巷裡見過,不過張口又是地道的婁縣鄉音。
“都說你們這裡也要賣佛經了?是不是真的?”
書肆前頭的賬房愣了愣,“我們家少東家是有這個想法,不過東家還沒發話……”
賬房的話剛說了一半,恰好蘇妙漪進來,她打量了那人一番,立刻走過來接話道,“其實基本已經有著落了。您是想買佛經嗎?不如在我們這兒留下您府上的地址,等我們書肆的佛經刻印出來後,我會派人第一時間送到您的府上……”
那人皺眉,擺擺手,“那得等到什麼時候?有那個功夫,我不如去東街,那都有現成的佛經賣,何必來你們這兒?”
蘇妙漪笑了笑,“婁縣人人皆知東街賣佛經,可也知道他們的佛經粗陋草率。從前大家光顧那裡,不過是沒得選,往後等我家書肆的佛經一出,兩相比較,他們那裡怕是就要門可羅雀了。”
那人臉色忽地變得十分難看,“妙漪姑娘的口氣倒是不小。”
語畢,他冷笑一聲,轉頭就走。
賬房聽得有些不安,“姑娘,東街不是好惹的,您可彆在人前說那種話了……”
蘇妙漪卻不屑一顧,挑挑眉,“怎麼,就許他們做佛經,不許我做?我若真做了,他們還能放火將我這鋪子燒了不成?”
是夜,恰逢蘇氏書肆的工人們完成了刻印好的詩集。
蘇妙漪便提議請所有人去木蘭酒樓,既是犒勞大家這段時日的辛苦,也是為了慶功。
二樓的雅間裡,眾人圍聚在桌邊,說說笑笑格外熱鬨。
酒過三巡,蘇安安都吃撐著了,放下了碗筷,小口小口地嗑起了瓜子。
蘇妙漪喝了幾杯酒,麵頰微紅地靠在一旁的圈椅中,低眉斂目,不知是清醒還是醉了。
蘇積玉正要過去看她,卻被一喝大的刻工攔住,“蘇老板,我們接下來是不是真的要刻佛經?”
蘇積玉也有些醉了,迷迷糊糊地問,“什麼佛經?”
刻工自顧自地說道,“真要刻佛經的話,怕是得小心東街啊……”
話音未落,窗外忽然傳來一聲驚叫,緊接著便是混亂而嘈雜的喧嚷聲——
雅間內,酒意正酣的眾人反應遲鈍,都未曾想去窗口看一眼。
唯有沒喝酒的蘇安安嗅到了一股焦灼的氣味,嚇得一下跳起來,“走,走水了?!”
屋內倏然一靜,隨即便是嘲弄蘇安安的笑聲。
“走水,哪裡走水了?這不都好好的嗎?”
“砰——”
雅間的門猛地被推開,穆老板滿臉著急地站在外頭,“蘇老板,你家鋪子都燒了,你還在這兒喝酒?!!”
蘇積玉一愣,驀地轉身撲到了窗前,一把推開了窗。
熱風撲麵,醉意霎時清醒。
蘇積玉定眼一看,入目竟就是“蘇氏書鋪”的招牌在火海中搖搖欲墜!
他神色驟變,轉頭就往樓下衝去,雅間的其他人也都被那火光嚇得清醒過來。
“怎麼,怎麼會這樣?這是誰乾的?”
“現在還問這些?下去幫著救火啊!”
眾人紛紛跟著蘇積玉往樓下衝去,蘇安安想起自己存在東側間的那些吃的,也慌慌張張地跟著跑了。
轉眼間,雅間隻剩下緩緩走到窗邊的蘇妙漪。
她低頭望著樓下的盛況——
衙役們來回奔走、忙著滅火,蘇積玉和刻印工人們被死死攔在書肆外,吵嚷著要進去救書肆裡的財物和那些剛刻印好的書,圍聚而來的人越來越多。
不知混亂了多久,火勢終於被控製住不再蔓延,整座蘇氏書肆卻被燒得焦煙彌漫、黑枯一片。
幾個衙役從書肆後頭將縱火者押了出來,那人一看便是個一窮二白的流民,嚇得不停討饒,說自己本隻想偷些財物,是不小心打翻了燭台,這才釀成大禍。
蘇積玉呆呆地坐在書肆外,臉色灰敗。
刻工們咬牙切齒地說道,“蘇老板,沒那麼簡單!那定是東街派來的人!他們聽說你要出佛經,分他們的一杯羹,所以就坐不住了……”
“是啊,他們還特意找個流民!這流民身無分文,就算要他一條命,咱們書肆的損失也無人能賠!”
蘇積玉頭暈目眩,喃喃道,“沒了,什麼都沒了……”
“佛曰,過往好事,皆是宿因所感,緣儘則無。”
蘇妙漪輕柔的聲音自他身後傳來,配上那無悲無喜的口吻,竟真的多了幾分神性。
蘇積玉一怔,抬眼看她。
蘇妙漪無奈一笑,“爹爹,看來我們同婁縣的緣分,已經儘了……”
蘇積玉嗓音沙啞,“那我們還能去哪兒?”
蘇妙漪轉頭望向餘火未儘的蘇氏書肆,桃花眼裡映著竄動不息的火光,將她這一個多月以來的消沉頹唐付之一炬。
“回臨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