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侯安遠帶著自己夥伴,走出了臨時宿舍,伸了個懶腰之後就要參與隊列訓練。
晨練完畢之後,侯安遠就看到小孫捂著肚子,不由得好奇問道:“你這是怎麼了?昨日吃撐著了?”
小孫嘴角扯了一下:“大概是吃完肉之後喝了一肚子涼水吧,待會兒俺去趟茅房。”
“快去快去,彆耽擱了上課。”
侯安遠隨之就將此事拋之腦後。
到了第三日早晨,小孫則是越來越不妥了,整個人猶如蝦子一樣蜷曲在床上,竟然都無法起身了。
侯安遠這時候方才焦急起來,連忙上報給了衛所的軍官。
符公遠自然對此十分重視,他倒不是覺得孩童是祖國的花朵,需要加倍嗬護。而是軍營這種地方聚集大量人口,最怕的就是瘟疫。
到時候一死一營人,哭都沒地哭。
符公遠帶著軍醫來到房舍中的大通鋪,看到了渾身汗水,麵若金紙的小孫,皺起了眉頭。
這不是什麼疑難雜症,相反,這種症狀可太常見了。
果真,軍醫掀開了小孫的衣服,隻是摁了幾下,問了幾句情況之後,就已經點頭下了結論。
“是腸癰,而且是最為嚴重的那種。”
說到這裡,軍醫也是連連搖頭。
在這個年頭,急性闌尾炎幾乎是有死無生的。
“官人。”侯安遠見狀,頓時跪了下來,連連叩首:“還請救一下我兄弟吧!他可是月末大考第一名,不能就這麼死了!”
即便心中焦急,侯安遠還是瞬間找到了最大的籌碼。
按照忠義軍注重教育的傳統,軍醫總該會有所權衡吧!
“我先給你抓一副大黃牡丹湯,你自己煎好,三碗水熬成一碗水,讓他服下。”軍醫思量了片刻,搖頭說道:“至於之後如何……且讓我想想。”
這就是死馬當活馬醫了。
“謝謝官人,謝謝官人!”
侯安遠連連叩首。
而這時候時旺也聽到了消息,急匆匆跑了進來,見到這副場景之後,立即整理了一下發髻,隨後拱手問道:“先生,不知小孫是何病症?”
軍醫搖頭說道:“腸癰。”
身為豪商子弟,時旺見多識廣,立即就明白了事情的棘手程度。
但他眼珠一轉,立即就想到一事:“先生,醫學院的官人們正在海州……”
軍醫猛然一拍腦袋:“差點就忘了!”
說著,軍醫就拉著符公遠大踏步的離去了。
很快,軍使拿著衛所中數名軍醫與將軍共同署名蓋章的文書飛馳而出,找到了在朐山縣以北進行義診的醫學院教授。
醫學院並不僅僅是要治療病人,更重要的是要教出新的醫生,所以已經發文書到了各地,如果有疑難雜症,一定要向最近的醫學院師生求助。
說句難聽的,即便醫治無效,也能總結一點經驗不是?
不到下午,兩名教授帶著七個學徒,被十名騎士護送著來到了衛所。
符公遠不敢怠慢,親自來到營寨大門迎接。
侯安遠心中焦急,同樣來到大門處等待,可是他在遙遙行禮之時,卻突然發現,領頭的兩名教授其中一人竟然是名年輕的女子。
而且從站位來看,這年輕女子的地位竟然還不低。
徐爾雅與楊倓二人也是恰逢其會,隻是與符公遠相互寒暄了幾句,楊倓就率先說道:“閒話待會兒再講,且先帶我們去見一見病人。”
“正是正是。”符公遠不敢怠慢,連忙在前方領路。
幾人來到一處乾淨的營帳,此時小孫已經被轉移了過來,蜷縮在一張門板上,發起了高燒,神誌都有些迷茫了。
幾名學徒將手中的箱子放在地上,隨後徑直就上前,七手八腳的扒開了小孫的衣服,並且摁住了對方的雙手雙腳。
楊倓一邊指揮軍士去擺放桌子,一邊親自布置筆墨紙硯。
而徐爾雅則是戴上了白綢所製的口罩,又用熱水淨手,方才上前,仔細檢查起小孫的身體來。
片刻之後,徐爾雅回頭:“他叫什麼名字?家屬在哪裡?”
侯安遠立即擠進來說道:“他姓孫,不知道叫什麼名字,隻依稀記得家人喊過他‘小’,所以我們都隻叫他小孫。他已經沒有家人了,在七八歲的時候就沒有了,一直在街頭要飯吃。我侯安遠就是他的大哥。”
徐爾雅微微一愣,隨後就摁下了某種情緒:“那我就直接跟你說,有東西爛在了他的肚子裡,這種狀況已經彆無他法,無論是湯藥還是施針都不成了,唯一的辦法就是開刀,將爛的東西切下來!”
侯安遠渾身一哆嗦。
破開肚子,從裡麵掏東西,那還有命嗎?
徐爾雅仿佛看到了侯安遠的畏懼,將話說得更明白了一些:“現在是左右都是死,你來決定,要不要搏一把?”
侯安遠踟躕片刻,方才問道:“女官人有幾分把握?”
徐爾雅搖頭:“開刀成功有一成把握,縫合傷口後他能活下來有一成把握,合起來不過一分罷了。”
一分,也就是百分之一。
侯安遠渾身劇烈顫抖著,張了三四次口,卻終究不敢下這個決定。
“大哥……”就在這時,一個細若遊絲的聲音傳了過來,卻是小孫睜開了眼睛:“……讓俺拚一把……”
侯安遠隻能點頭,隨後再次對徐爾雅叩首:“女官人,我……我兄弟的性命就交給你了!”
徐爾雅終於緩緩點頭:“你且放寬心,我在兩淮刨過三十五具金賊的屍首,是能找到腸子在哪裡。”
說著,徐爾雅直接揮手,讓學生們燒開水,煎迷藥,準備烈酒,同時揮手讓所有看熱鬨的人都離開帳篷。
侯安遠同樣被攆走了,他見到帳篷向陽的一麵被掀開,隨後則是不斷有醫師來往忙碌。
徐爾雅戴上了帽子,將頭發全都遮蓋起來,低聲對小孫說道:“不要怕,睡一覺就好。”
說著,醫學生將烈酒與麻沸散混雜一起,灌進了小孫的嘴裡。
很快,小孫就昏迷了過去。
“楊先生,準備好了嗎?”徐爾雅接過學生遞來的消過毒的刀子,轉頭問道。
楊倓點頭以對,麵前的文書已經攤開。
“好,那咱們開始……”
侯安遠在幾步之外遙遙看著,心中七上八下,手指無意識的抓握,很快就將衣服下擺扣出一個大洞來。
在這個距離,其實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什麼,隻見到那些醫學生來往奔走,不時將沾著血的棉布與繃帶拿出來清洗,又不時端著烈酒與開水進入營帳。
隻有不間斷的言語從營帳中隨風傳了出來。
“……肚臍右下兩寸半開刀,開口兩寸……”
“……止血……”
“棉布止血……”
“……拉開傷口……”
“……看到紅腫……”
“與金賊的肚子中不同,腫大許多……”
“我要切除它了……佛祖保佑……”
“雞腸線縫合傷口……”
“快把烈酒拿過來!”
整整一下午,直到日頭偏西之時,徐爾雅方才被兩名醫學生架著走出。
侯安遠立即向前:“女官人,如何了?”
徐爾雅如同經曆了一場廝殺的戰士一般,累得全身無力,搖頭說道:“能做的都做了,你且靠近看一看吧。”
侯安遠剛要再次跪地磕頭,卻見兩名醫學生已經扶著徐爾雅快步離開了。
他也不敢耽擱,來到了營帳中,此地隻剩下了楊倓與他的兩名學生在照顧病人。
楊倓捧著文書,依舊在寫寫畫畫,見侯安遠入內,點頭說道:“小侯,你的兄弟腸癰被切除了,但具體能不能活下來,還得看這兩日能不能退燒。”
“神醫在上,受小子一拜!”
“行行行,起來再說話。”楊倓揮手說道:“不用謝我們,你要謝張國安,李二,孫鵬,何十三,張白……”
侯安遠一愣,隨即看向那兩名醫學生:“這些人……是這兩位官人嗎?”
楊倓再次擺手:“是那些開了刀,卻沒有救回來的腸癰患者。”
侯安遠臉色瞬間發白:“死了……死了五個?”
楊倓搖頭,神色中也有些黯然:“不,不是五個,是七個。何十三的爹娘老來得子,何十三死了之後,他們二老直接上吊自儘了……”
侯安遠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楊倓收起文書,拍了拍侯安遠的肩膀:“如果小孫這次也死了,我會告訴你,他的死並不是毫無意義的,我會將所有的經過記錄下來,並且改正術法,直到有一天,我們可以真正治療腸癰時,方才罷休。”
幾人就這麼一直守著小孫,一直到了第二日,小孫方才退燒,到了第五日,傷口也沒有發炎,他也恢複了清醒,算是渡過了鬼門關。
這一日是宋紹興三十二年九月八日。
在一片燦爛的陽光中,楊倓將手中文書補得齊全,合上之後,望著這本彙聚著七條人命的行醫筆記,卻是突兀落下淚來。
歡呼聲從所有醫學院的師生口中響起,就連一直不苟言笑的徐爾雅也暢快大笑起來,讓衛所軍兵以及孩童都有些莫名其妙。
不就是救活了一個惡少年嗎?
為何如此開心?
然而他們卻不知道。
中國曆史上第一次有詳細記載的闌尾切除手術,就此完成。
醫學開始了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