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淩晨時分,格外安靜的病房中。
已經百歲年紀老人的聲音繼續響起,並且在整個樓層中都傳出了老遠,敲打在每一個被驚醒後,細細聆聽的人心上:
出城之後,俺一口氣走了七八裡遠。
就在路邊看到五個身上打扮,應該是徐州城最好的學堂,也就是徐州高等師範的學生正在那裡休息。
俺當時還沒參加過掃盲班,都不識字了。
不過聽村裡的老人說過,這些大學生放在大青朝的時候,有一個算一個都能算是秀才和舉人老爺一般的人物。
對於這樣的人物,俺心中還是佩服得緊。
便是開口提醒了他們一句:“幾位學生哥,你們是不是走錯路了?這條路繼續往前八九十裡遠,就是台兒莊那地方。
如今胡團座和他的蘇北獨立團正在那邊打鬼子,又是打槍、又是放炮,危險得緊,千萬不要繼續往前。”
不曾想到,為首一個有些瘦弱,個子卻高高的學生哥笑著回答:
“沒走錯,我們幾個正是聽到了胡團座招兵的消息,準備去台兒莊參軍了。
如果能看到胡團座,我到時央求他發給我一把中正式步槍,這可是我們國家最好的步槍,一定拿著它好好打鬼子。”
話音才落,另一個白白淨淨,秀氣到像是大閨女的學生哥跟著說道:
“小哥,你是不是也打算去台兒莊參軍,要不我們一起結伴走好了,路上也熱鬨一些。”
雖然俺當時也不懂中正式步槍是什麼東西,也覺得這些秀才和舉人們去扛槍打鬼子,要是死逑也有些可惜了。
可想到要是大家一起走還真會熱鬨一些,立刻就答應了下來。
隨後的一路上情況還真是這樣,那些學生們彆看一個個身上沒有什麼力氣,精神頭卻是十足。
他們嘴一直巴拉巴拉的說著,可是沒有停下來過。
一會說著胡團座在羅店、頓悟寺、四行倉庫,甚至是在滕縣打死了多少鬼子;一會說著胡團座,跟一個叫作安妮的愛情故事。
又或者個子高高的學生哥,忽然就是開口:“同學們大家起來,擔負起天下的興亡!預備、唱~”
如此起了一個頭後,這五個學生哥就邊走邊唱了起來。
除了一些戲份,俺真不會唱這種新奇的歌,從坊間聽來的那些胡團座故事,也與這些學生哥說的情況不一樣。
不過沒有關係,俺就是什麼都沒說,光是一路上聽著他們說話和唱歌也覺得有趣。
可惜我們一行六人,又向前走了五六裡,就有著七八人騎著大馬,從一條小岔路上飛馳而來。
他們身上穿著一水的黑布短衣,腰上紮著一條巴掌寬的牛皮腰帶,腰帶上彆著兩把駁殼槍;馬鞍邊最順手的位置,則是插著一把馬刀。
加上了身上那一股凶神惡煞的氣勢,一看就是一群馬匪。
民國時期的徐州地區,什麼馬匪、土匪的數量可是有些嚇人;哪怕就算是徐州城外,也不是多麼安全。
他們平時四處綁人、搶錢和搶糧,我們這些老百姓自然都知道他們的厲害。
眼見不妙後,俺嘴裡喊了一聲‘跑’後,就拖著一個嚇得腿軟的學生哥,要往路麵的麥地裡跑。
可是兩條腿,又哪裡跑得過大馬的四條腿。
不過是眨巴眼的工夫,那幾匹大馬就追到了我們身邊。
眼見著跑不掉後,當時俺可是被嚇壞了,腦殼裡一片空白中雙腿一軟就跪倒在地,嘴裡大喊了起來:
“幾位好漢爺爺饒命。
俺隻是一個在火車站扛活的苦力,家裡的爹娘早就死了;你們就是綁了俺,家裡也沒人、沒錢來贖俺。”
說完之後,俺看到那幾個學生哥嚇得臉色慘白,雙腿發抖得厲害。
心裡有些不忍,又開口求饒了起來:“幾位好漢爺爺,這幾個娃娃是徐州師範的學生哥,他們和我一樣都是去台兒莊,準備投靠胡團座,跟著他一起打鬼子的。
隻要各位好漢爺爺手下開恩放俺們一馬,今後俺一定給你們……”
沒等俺把‘供上一個長生牌位’的好話說完,為首一個馬匪就罵出了一句:“瞎了你的狗眼,哪一隻眼睛看出俺們今日要綁了你。
胡團座放話出來之後,連你這種慫包和他們這些學生娃,都知道去幫幫場子。
俺們這些徐州地界的綠林好漢,自然也不會落後。
追上你們,隻是俺們以往不在這一帶活動,路有些不熟;想要問問你們,台兒莊到底是往哪邊走而已。”
聽到這裡俺才放下心來,在指明隻要沿著大路一直往前,就能直達台兒莊後。
那幾個馬匪拱手說了一聲‘謝了’,就騎著馬繼續向前,一會兒就跑得不見了蹤影。
遇上了這樣一個情況,卻讓那幾個學生哥隨後再也沒有了說話的興致,連俺也不想說點什麼。
俺可不是被嚇壞了,而是心中想著兩件事情。
一是,此刻離著台兒莊還有老遠了,要是光靠這一雙腿走,起碼要走到今天半夜才能趕到。
二是,連徐州地界的馬匪都去給胡團座幫場子了。
那麼國軍在魔都,金陵等一個又一個地方被鬼子打敗後,鬼子的厲害如今都被有些人吹上天了!
這一次在俺們徐州,總應該能打贏一次了吧?
帶著上麵的心思,我們六人又默默走了兩三裡遠。
忽然聽到身後‘滴滴’的喇叭響聲,回頭一看是一輛洋人造的大卡車開了過來。
最初我們以為是擋著它的道了,結果讓到路邊之後,那一輛大卡車卻是停了下來;車廂中一個工人模樣的漢子探出腦袋,在嘴裡喊出一句:
“你們幾個是準備去台兒莊,跟胡團座打鬼子的?”
“是啊,俺們幾個都是。”想到了什麼後,俺當時就這麼回了一句。
情況與俺想的也是一樣,那個漢子就笑著招呼了起來:“那就上車一起走吧,俺們幾個也是去找胡團座的。”
若是坐著卡車過去,這一路可不知道能快上多少了。
有這樣的好事我們自然不會推辭,連忙爬上了卡車的車廂。
也是在上了車之後我們才知道,車子是徐州城大名鼎鼎寶興麵粉廠的,算上司機的三人也是麵粉廠工人。
原來是麵粉廠的東家,聽說胡團座人在台兒莊後,立刻就送了兩千斤上好白麵來勞軍。
隨後的時間裡,我們坐在了車廂中的麵粉袋子上後,果然就輕鬆了太多;就是趕路的速度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快。
不過認真計較起來,也是一個好事。
因為之後卡車一直走走停停,將一些獨自,又或者結伴趕往了台兒莊投靠胡團座的好漢子,一起裝上了車。
一路開出了二三十裡之後,卡車的車廂裡,駕駛室的頂上,甚至車廂欄杆上都掛著好些人。
全部算起來的話,足有五六十人之多。
原本就裝了兩千斤白麵卡車,又裝上了這麼多人之後,速度一下子就慢了起來,不過依然是比起走路快多了。
更重要的是,這麼多人在一起會更熱鬨。
當大家各自介紹了一下自己後,俺才發現這麼一車人裡,學生哥、工人、皮匠、鐵匠、扛活的,種地的,混江湖的,什麼出身的身份都有。
也正是因此,俺心中忍不住升起一個念頭:
俺父母早亡,也沒有什麼妻兒等牽掛,可是車上這麼多人,總不會都如同我一樣是個孤家寡人吧?
難道他們就不知道鬼子凶悍得緊,這一去台兒扛槍,莊怕是沒辦法活著回來了?
這樣一個問題俺都到嘴邊了,終究是憋了回去;因為我從他們的眼神中看出來了,他們都知道這一點,但是依然選擇去打鬼子……
說到這裡後,老爺子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忽然就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臉上也滿是傷痛之色。
可是一直默默傾聽的實習醫生小王,腦海中又不由得浮現出一些忘記在哪裡看到過,卻無比貼合老爺子故事的話語:
很多人知道過來就是送死,但是他們依然源源不斷地趕來。
其實死了的人是幸福的,痛苦的是活下來的……
(最後這一句,我是抄了二胖黃逸之那貨的書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