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眇眇忽忽,籠罩在氤氳的霧氣當中。
王仙芝卻在一座高峰的山腰上,瞧見了一些影影綽綽的黑點。
他的目力遠勝彆人,但也不由眨了眨眼皮,確定這並非因為負創劇痛產生的幻覺。
那些人確實打著黃巢軍的旗幟。
還是來了。
想到這裡,王仙芝不由心頭相當欣慰。
全軍趕過來,對於黃巢而言不可能來得及了。但若派出一支精銳倍道兼行,還能將王仙芝所部一部分有生力量成功救出。
王仙芝猜測,帶領這支部隊的,一定會是那位擊破了雪帥齊克讓計策的年輕人。
如此一來,王仙芝死戰牽製住焰帥的精乾人馬,便有了其價值。
這令王仙芝全無後顧之慮。
當鮮血從他身上各個傷口涔涔流出,染紅衣衫之時,官軍驚訝地發現,王仙芝的速度變得更快了。
這樣迅疾的移動,已全然超出正常人的想象。
屍王嬴勾發出一聲瘮人的咆哮,口中噴吐出森綠色的霧氣,卻被王仙芝一袖蕩滅無蹤。
嬴勾之前所用的全鐵大槍,已經被王仙芝折斷,換成了一把長達兩丈的三尖兩刃刀。
突然間,王仙芝的手掌綻放出璀璨的白色精芒,整個手都變得晶瑩剔透,好似水晶一般,能看到骨骼與暗紅色的血液流動。
精芒綻放間,三尖兩刃刀的精鋼刃體忽然如同被碾子碾過的小麥一樣,碎滅成粉,而後在長風中揚揚飄散。
王仙芝巨力未歇,沿著光禿禿的刀杆傳導而上,而後便見兩丈的刀杆像竹子裂開變成一道道竹篾一樣,向著八麵炸開,紛紛灑灑的木絲在空中隨風飄蕩。
哪怕是成了行屍,在如此可怕的力量衝擊下,嬴勾仿佛也恢複了生前的痛覺,在巨力傳導而來的時候,發出一聲淒厲已極的怒吼。
但它的身軀已像吹氣一般膨脹起來,本來就高大超過一丈的身體,顯得更加碩大,且浮腫。
砰地一聲巨響,腥臭的汁液好像密雨般落下,被濺到皮膚的戰士都慘叫起來,顯然那汁液能灼傷人體。
嬴勾被王仙芝以全力一擊的驚仙指指力撐爆,變成了漫天飄灑的腐壞碎肉。
王仙芝還袖怒掃,又掃飛了一對黢黑的鐵鞭,順勢砸爆了尉遲易峰的腦袋。
殺人如割草,對於其他的猛將而來,不過是一種形容。
但對天下無敵的王仙芝而言,這全然就是事實。
哪怕對手中有許多實力相當可觀的高手!
即使是身為一軍大帥的甄燃玉,眼中也泛起淡淡的震撼之意。
困獸之鬥的王仙芝,戰力實在遠遠超過了人類武力應有的極限。
有生以來唯一一次的必死絕境,才將王仙芝逼到了如此超絕狀態。
倘可以隨意進入這種狀態的話,王仙芝該是能憑借一人之力,襲殺天下任何位高權重之人,包括大唐天子。
“原來史官沒有騙人,這世上真的有‘萬人敵’的存在。”
瞧著王仙芝身上汩汩冒出的鮮血,和依然從容寫意的神情,雷殷符已徹底震撼住。
他並沒有上去全力攖王仙芝的鋒芒,而是儘可能避免與王仙芝相接觸。
這是得到焰帥默許的。大唐四帥本身就擁有超世的武力,所以他們對嫡係的親衛將領,實際上都很好。甄燃玉也並不希望自己的“焚天五劍”有任何一人在此役中送命。
趁王仙芝連連擊殺嬴勾與尉遲易峰之後的微妙時間,帶著森森鬼氣的白骨禪杖,再次夯砸在王仙芝的肩頭,打得王仙芝一個趔趄。
焰帥與葬刺史是多年並肩作戰的盟友,配合極為默契。熾炎焚天刃流麗地呼嘯著,旋轉出漫天的烈火,直撲王仙芝而去。
這柄神兵有兩種旋轉方式,一是握著中段,類似“盤槊”的技法,二是直接握住中間橫向逸出的一個軸,像輪刺一般在手中飛轉,化為一個巨大的血肉風車。
當然,也隻有焰帥這樣的強者,才有如此戰鬥的能力,換成一般武將,怕是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切了個稀爛。
帶著烈焰的飛刃旋舞不已,絞住王仙芝衣袖,而後像附骨之疽一樣纏上了王仙芝的左臂。
碎肉與斷骨在激烈的碰撞聲中被飛甩出來,血滴則許多被高溫直接烤成了焦炭。
官軍陣中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
他們付出了死傷無數的代價,才由焰帥斬下了王仙芝的一條左臂。
但戰鬥終於要結束了,少了一臂的王仙芝,攻擊能力也少了一半。
幾根長矛自王仙芝背後貫穿而入,從胸口刺出。
趁著王仙芝受到重創,悍不畏死的精銳甲士們,終於找到了如蜂群般襲殺而上的機會。
雖然其中很一部分,馬上被負痛咆哮的王仙芝以右手大袖打得頭顱粉碎。
但那位戴天履地,威行天下的無敵宗師,終是身形緩了下來。
他已流了太多的血,傷勢也足以致命。
不如說,他還能戰鬥到現在,已經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世上怎會有這樣的怪物?
官軍戰士的眼中混雜著痛恨與敬畏,情緒很難說清。
蘄州一役中,已經有超過八百人死在了王仙芝手下,相當接近《史記·項羽本紀》中西楚霸王最後一戰的千人斬。
王仙芝雖死,亦是不可磨滅的武林神話!
這一刻,王仙芝終於感到自己的身體開始冷了。
他的視野開始模糊。
然而冰冷的感覺,突然轉作了一股幻夢般的溫熱。
讓他對於死亡再無丁點恐懼。
那漫天的光亮和色彩,令他終於相信到有天國的存在。
他見到了許多平生從未見過,隻隱約知道大概模樣的身影。
背著白羽箭的,就是祖師王伯當吧?他的手足均是完好,快活地調試著手裡的弓箭,完全不需要揣摩靠衣袖發起攻擊的“袖裡乾坤”。
頭發帶點火紅的單雄信慷慨地說道著自己行俠仗義的故事,黃臉的秦叔寶沉穩地籠袖坐在一邊。
徐世績不知從哪裡弄了一身道袍,戴著牛鼻子道冠,感歎說自己少年時一言不合就拔刀殺人,今後要修道煉心,用兵以救人死。
脾氣火爆的羅士信捋起袖子,叫囂著要殺誰誰全家,性情仁厚的魏征在一邊勸解,要羅士信愛護百姓。
程咬金大喇喇地搓著一雙巴掌,感慨著自己運氣怎麼這麼好,敵人又隻紮破了自己手上的皮。
裴行儼因為懷疑程咬金賭博出千,突然抓住程咬金的衣領想要揍人。但大家都很高興,因為裴行儼從不像他那個滿嘴河東裴氏的死板老爹,總是能和這些江湖兄弟字麵意義地打成一片。
還帶著點稚嫩的劉黑闥神態凝重,侍立在魏王李密身邊,隨時準備拔劍刺向任何與魏王為敵者。
魏王含笑望著這一切,他衣著樸素,眼中有種天然的仁德和慈悲。瓦崗是一個王朝,但也是一個家,這裡沒有那麼多繁文縟節,無論大家出身士族、寒門、富貴、貧賤,人人之間,親如兄弟。
就如同魏王生前說過的一句話:“上古之時,伏羲氏耕耘,女媧氏織布,哪有什麼門閥,又哪有什麼士族?”
振衣盟兩百多年的傳承,也不過是為了瓦崗山上,那一場已風流雲散的幻夢而已。
但王仙芝此刻寧願相信,一切都真得不能更真實。
在那個世界裡,魏王真的建立起了這樣一個天國王朝吧?不僅是他和眾兄弟,也要教百姓之間,不以門第貧富相輕蔑欺淩,人人相愛相敬。
而自己,一個不肖後輩,究竟能否被接納進他們的盛宴當中?
王仙芝知道,自己至少得做好現世中應儘的最後之事,才能從容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