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葬刺史所部淮西騾軍的驅趕下,振衣盟副盟主柳彥璋所部亦一路向西潰退,逐漸被和王仙芝本部擠壓到一起。
王仙芝終於在視野當中看到了柳彥璋這個多年故友的身影。
這位平日儒雅如文士的江湖雄豪,身上大氅徹底粉碎,露出染血的牛皮戰甲。臉上傷痕斑駁,鼻梁也塌陷進去,曾經清臒的五官,已經全毀,顯得格外猙獰。
追殺著柳彥璋所部的敵軍當中,有五個望上去猶如山嶽的身影,手持兩三丈長的全鐵大槍,像打馬球一般掃得草軍戰士如草屑般飄起。
“盟主,辜負你的期望了……”柳彥璋口中呢喃。
“彥璋,最後還能見到你,我很欣慰。”王仙芝安慰道,全無責備之意。
柳彥璋感激地點了點頭,本來搖搖欲墜的身形突然化作一道疾電,如勁鶻騰空而起,撲向五個巨人中的一個。
長劍挽出霜花萬朵,殘影蕭蕭,快得無人能看清楚。
隨後便聞一聲如擊破鼓般的夯砸之聲,柳彥璋口中噴血,胸口徹底向內深陷下去。
但那頭通體青碧色,麵目猙獰的巨人,粗壯的脖頸亦在片刻後似推金山倒玉柱般轟然斷裂,沉重地砸在地麵上。
它無頭的身軀跌跌撞撞地向前行走了數步,才不甘地倒下,在泥地裡砸起滿天混著鮮血的泥漿。
而肋骨儘數折斷,臉上也被傷疤覆蓋的柳彥璋,目光卻越發明亮,迎著日輝,流露出欲與天日爭雄的精芒。
這顯然隻是最後的回光返照,事實上,柳彥璋已沒了任何戰力,命在須臾。
“剩好頭顱酬舊友,無真麵目見群魔。仙芝兄,彥璋先行一步!”
柳彥璋竭儘最後力量,縱身飛掠數次,落在江岸之上,從容步入水中,鮮血隨後彌漫紅了大片水麵。一個浪頭打來,便再看不到柳彥璋的半點蹤跡。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王仙芝親眼瞧著柳彥璋這位相交四十餘年的故友,就這樣葬身於茫茫長江的浪濤之中,不由吟誦起一首古老的歌謠。
“柳副盟主方才擊殺的,是禦屍門五大鎮派屍王中最弱的一個。”甄燃玉手持烈炎焚天刃,對王仙芝道:“但剩下的將臣、後卿、嬴勾、旱魃,實力皆在其上。”
又對淮西軍軍陣中的葬刺史頷首道:“自勉,你來了。”
葬自勉,便是當代禦屍門門主,潁州葬刺史的全名。
他以“三葬法師”自稱,手持九環白骨禪杖,身披血斕袈裟,頭戴形如鬼爪的幽鬼毗盧帽。
但即使是這樣詭異陰慘的裝束,也掩蓋不住他是位眉目剛挺,甚是英俊的男子。
葬自勉雙手合十行禮:“貧僧遵焰帥號令。”
這並不奇怪,曆代禦屍門門主都是僧人,雖然他們既不剃光頭,也可以娶妻生子。
禦屍門是北魏時的大乘教主法慶的孑遺,法慶當時宣下教義,“殺一人者為一住菩薩,殺十人為十住菩薩”,又煉製狂藥令人服下,使得“父子兄弟不相知識,唯以殺害為事”。
這樣的作風,使得大乘教很快被當做邪魔外道鎮壓。但大唐建立後,禦屍門葬家設法取得了朝廷的招撫,世代效力朝廷,也獲得了於戰場上合法殺人的權力。
如朱溫之前所判斷的,禦屍門的地仙,其實本來就是活人,隻是服食了法慶所發明的狂藥,才變成不知疼痛,力大無窮,口有劇毒的“地仙”。
但禦屍門的五大鎮派屍王,卻實在是挖墳掘墓,獲得生前修煉內丹之術的不腐屍體,將其收伏之後,成為葬氏世代相傳的底蘊。
這五大屍王,來頭如何?
從為首的將臣便可見一斑。
將臣生前,是秦始皇嬴政麾下軍神王翦的親信猛將。王翦攻楚時,將臣摧鋒陷陣,斬將搴旗,親手斬殺了楚軍主帥,同時也是西楚霸王項羽祖父的楚國名帥項燕,為秦軍滅楚殺出一條勝利輝煌之路。
而後卿、嬴勾、旱魃,也是來曆堪與將臣匹敵的強者。
不過這幾位有個共同點,就是沒有強勢的後裔。這就不得不提到本朝高宗年間,那一代禦屍門門主不知道發了什麼瘋,想去挖掘北朝名將薛安都的墳墓,但不慎讓薛仁貴大帥知道了……
薛安都和薛仁貴的關係,乃是後者的六世祖。
隨後發生的事情,各位看官可以自行想象。
王仙芝目光睨向五大國公後人當中尚存的秦霜波、程千璽、尉遲易峰三人,以及包圍攏來的四大屍王。
更不必說焰帥和葬刺史本身也是宗師級的當世高手。
事實上,如果焰帥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哪怕她所布的防禦再森嚴,王仙芝此前的衝殺中,已經將她的首級取下來了。
此前一輪決死衝鋒,在潰敗下來前,王仙芝已經將高丘上的甲士大陣整個殺穿,而後與焰帥硬碰硬地交鋒了幾記,才陷入強弩之末,被硬生生逼了下來!
即使是焰帥甄燃玉,也不得不心中承認,王仙芝這樣的武勇,稱作當世無二,實在沒有一絲一毫的虛罔。
“確實很有趣,當年蒲山公李密伏誅,及其餘孽劉黑闥授首,也是在近三百年前的今日。而本帥如今,又要收拾瓦崗最後的餘燼。”
甄燃玉旁若無人地道,完全不在意秦霜波、程千璽這兩個瓦崗後裔聽了這話,又該做什麼感受。
寧學桃園三結義,不學瓦崗一爐香,當曾經的瓦崗英雄在戰場上兵戎相見的時候,所謂的瓦崗義氣,或許已斷絕了罷。
王伯當所創立的振衣盟,妄稱什麼江湖第一大派。但在焰帥看來,無非是瓦崗一點微不足道的餘燼罷了,草野之人,豈能與政權力量相抗?
王仙芝身為振衣盟曆史上武藝最為殊絕的一代領袖,鎮壓武林四十年的“陸地神仙”,也正適合為所謂的瓦崗遺夢,劃上句點,斷了江湖之人許多縹緲的妄想。
將臣、後卿、嬴勾、旱魃,生前都是縱橫當世的強者。
縱然被禦屍門煉成“地仙”,身形不及生前靈活,卻獲得了堪比堅甲的銅皮鐵骨,綜合評價,亦至少有生前的八成以上實力。
這一刻,四大屍王齊齊將空洞的眼眸向王仙芝方向轉去,口中發出淒厲駭人的咆哮。這幾個碩大怪物同聲呼嘯的共振,令山嶽都要為之震顫。
焰帥本是個性子刻薄的人。
她在提及蒲山公李密時,已刻意縮減了譏誚之意,算是對王仙芝這天下第一高手的尊敬。
因為對於振衣盟眾人來說,那個史家筆下野心勃勃、忘恩負義的亂世魔王,卻是神祇一般的存在。
王仙芝清楚記得自己幼年時,閱讀祖師王伯當留下的手劄中有關魏王李密內容時,感受到的震撼。
魏王出身趙郡李氏,門第清華,少年時卻騎牛周遊天下,與田父野夫為伍,牛角掛書而讀。人們說他是養望買名,但魏王說,他看見了蒼生的疾苦,寒門子弟的不易,知道自己口中一飯一食,都是來自民脂民膏、百姓汗血。
瓦崗群雄結義之時,李密刺心出血:“願天下士庶一家,親如兄弟。若就斯願,必染罪血,密一身當之!”
魏王為了統一事權,火並了恩人翟讓,遂為後世唾罵。可他卻實實在在沒有對不起過瓦崗的草野兄弟。
他開倉放糧,百姓感其恩德。他至死躬服儉素,征戰所得金寶,儘皆分給諸將與士卒。
至於什麼疏遠賢能,親近小人,才被洛陽王世充一擊打垮,更不過是掌握話語權的朝廷的一麵之詞,成王敗寇,由來如此。
王世充用兵也是一代奇才,但手握十萬大隋精銳禁軍,與魏王交鋒多年,依舊勝少負多,眼看就要被徹底殲滅。可誰曾想到,邙山那場大戰,本以為隻是一場尋常的敗績,王世充卻乘勝追擊,巧而又巧地抓獲了眾瓦崗兄弟的家眷。
讓弟兄們為了自己,坐視父母妻子被王世充屠戮?
若是心狠手辣、卑劣無恥的唐高祖李淵,當然能堂而皇之地提出這樣的要求。
但他是魏王李密,義薄雲天,領袖瓦崗的李密!他出身閥閱,卻以重塑乾坤為己任,以綠林豪傑為骨肉之親。他首倡義旗,為此全部家人皆死於暴君楊廣之手。他修檄討隋,怒斥暴君——“罄南山之竹,書罪未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儘”,更可謂振聾發聵。
當秦叔寶、程咬金、單雄信、裴行儼等人被王世充以家人脅迫,而逃往王世充處時,李密明明可以阻止,卻假作不知,隻因百善孝為先,魏王不忍弟兄為自己導致父母妻子受戮,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一手興盛起來的瓦崗霸圖土崩瓦解。
他敗歸見到王伯當時,說出的第一句話是——“兵敗矣,久苦諸君!我今自刎,請以謝眾。”
他放棄了重整旗鼓的打算,拋棄了一生的驕傲,頹然降唐。隻因他實在無法接受,那樣一個偶然的事件,就能摧毀自己多年來的苦心孤詣。更接受不了,自己調和士族與寒門的夢想,竟似雲中的虹彩般脆弱。
李淵表麵對李密加以安撫,實則定下毒計,命李密出關招攬舊部,而後誣以叛唐,伏兵於邢公峴,萬箭齊發。一代英豪魂歸荒野,在史家筆下,也成了一個不忠不義不仁不孝的亂世魔頭。
但在王仙芝等振衣盟豪傑眼中,魏王李密這個人,與冷酷、詭詐、貪婪、自負等幾乎所有上位者的特性從不沾邊。他總是在試圖與這個世界達成妥協,可結果似乎隻有他在讓步,他義絕天下,卻願意為兄弟背負所有的罪孽於己身。
振衣盟二百餘年來,從不與大唐朝廷合作,甚至數度起兵舉義,不僅是不滿於門閥當道,更是遵循祖師王伯當臨終留下的遺命——為魏王複仇!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隴西李氏逆取來的天下,若說一開始還能以順守之,現在也已全然在逆天行事,和暴君楊廣又有什麼差彆?”
王仙芝全不動怒,平靜地道:“楊廣殺戮豪傑,義師隻能越殺越多。而焰帥今日的愚忠,又焉知不是像那些愚忠楊隋的臣子一樣,為一艘破船殉葬?”
“大唐二百餘年江山,又豈是二世而亡的楊隋可比?”甄燃玉挑眉道:“沒想到王盟主死到臨頭,還有閒興遊說本帥。”
“依老夫之見,國祚越久,爛得隻能越深。昔年楊隋之亡,還隻是暴君楊廣一人為禍,其滅亡亦有偶然一麵。但大唐如今卻是一根根上梁,全部爛到根子裡了,大廈將傾,豈是幾個焰帥這樣的愚忠之臣就能扶住的?”
說話間,王仙芝右袖激蕩,臂膀竟不可思議地拉長半尺,衣袖將背後射來的數支冷箭蕩飛的同時,右掌握成拳,直接轟在突然暴起偷襲而來的秦霜波胸口。
王仙芝的拳頭像神兵利器一般,直接打穿了秦霜波的貼身軟甲,洞心而過,這一刻虎口突然怒張,骨骼和血肉碎裂的聲音混雜在一處,瘮人到了極點。
當王仙芝的怒拳縮回之時,隻見秦霜波的胸膛已經被轟出一個透明的窟窿,隨後湧流的鮮血和臟腑將這個窟窿給填充起來。
少頃,這個黃臉中年女人才帶著不可置信的神情,身軀向後頹然倒地。
五國公後裔當中,翼國公秦瓊後人秦霜波,身死!
“所以老夫不喜歡一些女人,在彆人說話時偷襲,太過小家子氣。”王仙芝感喟道:“幸虧焰帥不是如此。”
言罷,王仙芝足下生風,淩空掠起,身如白虹,向著甄燃玉怒撲而去。
身陷重圍的王仙芝,這時要麵對的對手,絕不止焰帥甄燃玉、潁州刺史葬自勉、四大屍王,以及國公後人中尚存的尉遲易峰和程千璽。
為了取下武功絕世的王仙芝之首級,焰帥調來了軍中泰半的精兵猛將。
如此陣仗,恐怕兵仙韓信困殺西楚霸王項羽,也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