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帥算寒門子弟嗎?
沒有人敢當著焰帥這麼說,人們說的都是焰帥出身中山甄氏。
這是個比河東薛氏曆史更加悠久的漢晉名門,地位一度能與弘農楊氏、汝南袁氏相提並論,更是以盛產美女著稱,代表人物有魏文帝曹丕的皇後——“洛神”甄宓。
從焰帥本人的樣貌來看,著實有幾分洛神風韻。
唯一的問題在於,大唐的官方門閥譜牒上並沒有中山甄氏的名字。
要成為榮顯當世的門閥,首要條件當然是曆史悠久,但更重要一條,則是經學傳承不斷,世代保持著影響力。
既然王仙芝王盟主不能再以琅琊王氏的身份自傲,焰帥這個中山甄氏的出身,究竟值幾文錢就很值得玩味了。
大唐曆史上,那些經過千難萬險獲得高位的一小撮寒門子弟,比起士族對閹人有著更大的意見。
史上幾次針對閹黨的行動,譬如永貞革新、甘露之謀,其組織者都以寒人為主。而出身河東柳氏的柳宗元因為摻和了這種事被貶謫,好友韓愈寫墓誌銘時還要加一句“不自貴重顧藉”的挖苦話。
五大國公後人並不知道焰帥是否反對閹黨——焰帥能坐到這個位置,不可能沒有結交過閹黨。
但王仙芝指出這個問題時,他們才意識到,假若焰帥持反宦官立場,送他們去死,理由實在很充分。
高手對決,一分一毫即可分生死。刹那的驚惶,就要了羅翔的性命。
而急忙湊上去相救的程千璽,也發現情況早已差之毫厘謬以千裡。
他不僅沒能救下羅翔,王仙芝左手大袖更是如海潮彌漫而來,順著程千璽斧柄淹至,布袖須臾間變得鋒銳勝過神兵利器,刷地一聲,程千璽三根手指便綻著血滑落於地。
程千璽發出一聲痛哼,以左手拾起墜地的大斧,抽身飛退而去。
徐元平、秦霜波、尉遲易峰三人相顧色變,背後頃刻已冷汗涔涔。
不過彈指一揮間,五大國公後人一死一傷。
五人中任何一人,麵對四帥、黃巢這一級數的宗師高手,亦敢於挺身相鬥,並有堅持三十回合以上的自信。
再厲害的猛將,也不可能一戰殺掉數千人。
鬥將所鬥的,就是雙方的士氣。
徐元平、秦霜波、尉遲易峰、程千璽四將心驚膽寒,抽身而走,結果就是官軍前鋒整個動蕩起來,如同激浪中的一葉扁舟。
王仙芝劃然長嘯,如同一陣颶風卷入大陣之中,以他軌跡移動為風眼,激蕩旋轉的血肉,將王仙芝的身形徹底環繞。
掌走霹靂,袖振高風,曾無一合之敵!
當王仙芝振衣而行,嘯傲天地之間,漫天堆積如同一座座大山的流雲,也似被他的頭頂血氣所衝,須臾散開來,燦金的日輝傾瀉而下,給飛舞的血影投上燦爛的光暈。
力拔山兮氣蓋世,恐怕也不過如此。
一時間,草軍將士士氣大振,同聲歡呼。
縱然深陷敵人算計之中,縱然麵對的是智絕天下的焰帥,縱然初戰便陷入不利。
但他們還有天補平均將軍王仙芝,四十年縱橫不敗的武林神話。
當王仙芝一出手,本來低落的士氣,便陡然飆升而上,直衝碧霄。
“眾位弟兄,隨老夫衝鋒,將這班朝廷鷹犬殺得片甲不留!”
“遵盟主鈞命!”
千營一呼,異口同聲的呐喊伴著衝鋒陷陣的步伐,天與地在戰士的血勇中顫抖,本來長驅直入的官軍前鋒,頃刻間便陷入了節節敗退的局麵。
綽影居高臨下看著戰局變化,被黑色冪籬遮蓋的水眸也不由泛上喜色:“妾身從未見過盟主出手,想不到竟有此等移山倒海的威能。古人所說的萬人敵,恐怕也不過如此了罷?”
師尊出手,頃刻間勢若破竹,令尚讓也不由麵露得色。而且看這情狀,敵人看起來也不像詐敗的樣子。
然而對麵陣勢的變化,卻讓尚讓表情漸漸凝重了起來。
“不好!”尚讓突然驚呼道。
“怎麼了?”綽影小口微張,她意識到,尚讓無疑發現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變牡為牝。”尚讓低聲道:“這種陣法恐怕已經有千年沒人用過了。”
綽影嬌軀一震:“是兵仙韓信在垓下大破楚霸王所用的陣勢?”
尚讓點首不言。
所謂牡陣,牝陣,說起來也不複雜,無非是前者前突如一個外向的彎月,可集中力量進攻正麵的敵人,後者則如一個內向的彎月,可以從各個方向擠壓敵人衝殺進來的前鋒。
垓下之戰,韓信以中軍進擊不利,遂退,左右孔費二將軍進,這一進一退之間,項羽的大軍就陷入了漢軍的包圍當中,三麵受敵,終於潰敗。
隨後項羽又陷入了漢軍的十麵埋伏,經過東城快戰,最終烏江自刎。
而在此前十四年,泰西迦太基國的戰神漢尼拔,也以類似的陣勢以少勝多,大破羅馬八萬七千大軍,殺俘七萬五千人。
“此陣既可以寡擊眾,也可以眾擊寡。其要點在於,即使中軍真敗,通過後續部隊及時補位與兩翼奮戰,仍能起到將對手誘入圍中的效果,真敗亦是詐敗。”
“敵人一旦陷入彎月型包圍當中,便會被壓縮活動空間,戰士施展不動兵器,互相擠壓堆疊,任你兵精將廣,也隻能束手就戮。”
“由於此陣的運用,還要遠早於武侯八陣和衛公六花陣,其本質被焰帥用六花陣所掩蓋,一時竟將我等騙過。”
說到此處,尚讓心中痛恨萬分,自己怎麼到這時才看出此陣的本質?
若是鹽帥黃巢居中指揮的話,黃巢本身是能夠與焰帥甄燃玉抗衡的陣法大家,必然能夠看破甄燃玉的布置,斷不會讓王仙芝陷入如此危險境地!
“如若我軍兩翼迅速阻擊,攔截敵軍兩翼合龍,又當如何?”
綽影忽道:“敵人騎兵不多,用於銜接諸陣的主要是山南東道節度使李福麾下的五百沙陀騎兵。但我軍騎兵傾力出動,足以阻截。”
尚讓垂眸思忖,而後意識到,這已經是最後的希望。
騎兵並不是沾上沙陀兩個字就成了洪荒怪物,沙陀兵與沙陀兵的區彆可能比人和狗都大。李福麾下的五百沙陀騎兵雖然也算不錯的騎兵,此前在荊門曾經衝垮過草軍攔截部隊,但他們或者他們的父輩,實際上與風帥家族都沒有過任何交集。
“傳令諸軍,放棄守禦,殊死一搏!”尚讓擂鼓發出軍令:“騎軍諸將,務必視生死於度外,有進而死,無退而生!如此,我大軍方有生路。”
他的頭腦以超越極限的程度運轉,汗珠從額頭上涔涔而下又被長風吹乾,僅僅是發出一道道的指揮命令即讓他全身灼燙似火,麵色變得一片通紅。
如今實在是已到了爭分奪瞬的時候。
伴著旗幟的招展,與傳令騎士的疾馳,激戰於最前方的王仙芝,也已得到了尚讓傳來的急報。
“竟是拿出了韓信圍殺楚霸王的陣勢。”王仙芝仰天大笑起來:“王某人又豈能對不起這份厚愛?”
他在官軍陣中左衝右蕩,所向摧潰,以一人之力就於陣中殺出了一條清清楚楚的血肉胡同。
隨著他衝殺而來的一群親兵,如今已經能看到甄燃玉的中軍帥旗。
作為後繼的楊複光所部兩千精卒,如今也已輪換上來,守護在中軍周遭,作為最後的一道防線。
斬將和斬帥,是完全不同的兩個維度。
開國猛將尉遲恭、秦瓊,皆有呼名捉將的本事,隻要秦王李世民指出敵軍中某個猛將的名字,便單騎殺入敵陣當中,將其陣斬馬下,或者擒拿獻上。
然而擊斬敵軍主帥,卻能直接改變整場戰役的勝負。
因此,敵人主帥所在,往往也是敵陣最為堅固,由最精銳的部隊守護的位置,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死亡陷阱。
整個曆史上,斬帥破軍的記錄,也不過關公斬顏良,薛仁貴斬高句麗大帥等寥寥幾次。
而哪怕是勇猛絕代的武悼天王冉閔,亦在試圖突陣擊殺鮮卑主帥慕容恪的途中,戰馬受創而死,以至於功虧一簣,被生擒活捉!
王仙芝抬眼望去,隻見一座高丘之上,衛士森列之中,麾蓋下有一張軺車。
焰帥甄燃玉悠然坐於軺車之上,褒衣博帶,玉麵敷粉,慵懶從容之中,一派魏晉名士的風範。
她著女裝時麗絕塵寰,穿上名士服飾,手麾旌旗,又更有一派縹緲如仙的風流意態。
“王仙芝盟主,得晤尊麵,幸何如哉。”甄燃玉小口品啜旁邊衛士遞過的白瓷盞中的茶水,悠然道,話音甚輕,但卻令丘下每個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盟主此來,是欲取甄某首級?”
“想要勝焰帥半子,也唯有這個辦法。”
王仙芝從容道,大袖一拂,綻放出磁石般的吸力。
他一路衝殺過來時,又於追逐中將英國公後人徐元平打成重傷。此刻無力走避的徐元平,連人帶著巨劍,被王仙芝吸到近前半尺處,動彈不得,王仙芝揮袖一擊,徐元平脊椎便似枯枝般哢嚓折斷,整個人癱倒委地,而那柄宿鐵重劍也被打得彎折斜飛出去,又打爛了兩個官軍戰士的頭顱。
“王盟主武功天下無敵,想要於萬軍中取本帥首級,亦非不可能之事。”甄燃玉輕輕勾了勾玉指,露出淡淡的遺憾神色:“可惜啊,盟主你卻沒機會了。”
王仙芝眼神凝注在甄燃玉軺車上的身形之上。
“這不是說盟主你那個二弟子尚讓指揮得不夠好。他已經做得相當好了,成功牽製住了我軍兩翼,連李福的沙陀騎兵也被他扯住,不然此陣早該將王盟主四麵合圍。”甄燃玉評價道:“若是本帥的‘焚天五劍’中有這樣的人才,本帥會欣喜到極點。”
戈甲從軍久,風雲識陣難。尚讓這樣的年輕人,麵對焰帥冠絕當世的陣法變化,能做出這個級彆的應對。哪怕是王仙芝這個做師傅的,對於尚讓的進境都有些意外。
雷殷符神情恭敬地聽著甄燃玉的訓話,對於焰帥說焚天五劍都比不上尚讓,沒有任何不滿。
他曾追隨焰帥多年,知道焰帥並不喜歡誇人,尤其是誇敵人。如果這樣做,那一定是在給予敵人最大絕望的前一刻。
“隻不過,你弟子尚讓解散了圓陣,全力迎戰我軍,你的大陣麵對大江一麵就空門大開。而你的艦隊,如今也都係纜江岸,並未出航。”
“這時候,如果有一百精騎呼嘯而出,就能將你的大陣截成兩段。”
王仙芝與身邊的親衛戰士們,這時候才明白,焰帥最後的伏兵藏在何處。
船上。
一百精騎截斷數萬大軍,聽起來不可思議。但南北朝時,沙苑大戰中,猛將李弼截斷一代梟雄高歡號稱二十萬的四萬大軍,隻用了六十精騎。
麵對普遍著輕甲的草軍,人馬具甲的具裝鐵騎,使用得當,便是毀天滅地級的大殺器。
原來山河之險,不僅僅是封堵草軍的天然屏障,亦可成為焰帥伏兵的所在。
牡牝之陣,十麵埋伏。王仙芝知道,焰帥實在是把兵仙韓信對付楚霸王的全套招數,都用在了自己頭上。
這一局,若隻論算計、兵法,草軍一方,該是敗得心服口服,再說不出一點話來。
但王仙芝明白,自己隻要一息尚存,就不會放棄戰鬥。
他本是抱著必死之心而來,若能僥幸獲勝,那是上天的恩賜。而落到現今這個局麵,死則死矣,又有何可懼?
況且,身為天下第一高手,鎮壓江湖四十年的武林盟主,他亦絕不會放棄最後一絲取勝的希望。